薑竹瀝愣住。
身側暖意盈盈, 她抬起頭, 看到段白焰隻穿一件黑色T恤,露出白皙的脖頸, 和線條漂亮的小臂。
他坐在婆娑的樹影中, 目光很安靜。
她心頭一跳, 沒有來由地, 想起少年時代更加瘦削的他。
那時他舉著相機不願意撐傘, 口口聲聲地稱,傘會擋住攝影的自然光。她就一路追著,踮起腳尖站在他身後, 將兩隻手舉過他的頭頂。
他回頭嗤笑:“你彆以為把手舉到我頭上, 我就長不高了。”
薑竹瀝睜圓眼,辯解時,像隻語無倫次的小倉鼠:“我沒有!”
後來還真如他所說, 他像一棵積極生長的植物,身高不斷向上拔高。
也不止是身高。
成年後的他比過去更有力量,鍛煉衝弱了他身上纏繞多年的病氣,現在的他更像某種矯健的動物, 哪怕僅僅靠著體能, 也能輕鬆獲取獵物。
可是山裡晝夜溫差大,入夜之後, 坑裡顯得潮濕又陰冷。薑竹瀝不太放心:“我不冷。你還是穿著吧, 萬一等會兒又……”
他閒閒睨她:“脫了就乾。”
薑竹瀝:“……”
這話太簡單也太直白, 她明明知道隻是威脅, 耳朵仍然發燙。
薑竹瀝轉移注意力,有些局促地抬起頭,隻看到滿天星鬥。
她輕聲猜:“這應該也是節目安排吧……”
所以她不擔心,他會出事。
“來之前我還以為,這個綜藝會特彆小清新……大家圍坐在一起,開開心心做甜點那種。”見他不搭話,薑竹瀝自言自語,“結果沒想到……竟然成了現場版荒野求生。”
段白焰還是沒開口。
他一動不動,臉龐隱沒在樹木的陰影裡,近乎貪婪地盯著她。
她被籠在黑色的薄外套裡,肌膚白膩如瓷,潔淨的月光下,甚至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他心裡癢癢的,再度長出獠牙。
“不過我看劇本,下一個單元,就會回到城市裡去了。”薑竹瀝低著頭小聲嘟囔,“隻是不知道,今天他們什麼時候來救我們……”
段白焰看著她,默了一陣,突然道:“睡吧。”
“……啊?”
“睡醒了,他們就找到我們了。”說著,他煞有介事地拍拍自己身邊的地。
薑竹瀝猶豫著咽咽嗓子。
說實話,她不太想過去。
重逢之後,段白焰每時每刻,都表現得像一條餓狼。
她實在不想在這種地方被推倒。
“不、不了吧,我覺得他們很快就會找到我們的,萬一睡著了,反而聽不見他們叫我們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著距離,她細聲道,“如果你覺得困……要不,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他默許。
“今天下午,我聽到周進跟倪歌講韶山的傳說。”她聲音低軟,開口時微微仰頭,神情很專注,“他說,這裡以前曾經住著位將軍,後來功高蓋主,被皇帝暗殺。他臨死之前,將自己所有的金銀財寶都埋在了山裡,留下一首至今未被破譯的詩。”
“那首詩被人們代代傳頌,百姓們都說,如果有人破解謎題、找到了藏寶的地方,那就是當年埋寶藏的人回來了。”
段白焰低聲問:“然後呢?”
他喜歡聽她講故事,她的聲音讓他想起某些他按住她的手腕、將她的腰掐出紅痕的時刻。那時她的嗓音更細更軟,無論求饒還是氣音,都能輕而易舉地切斷他理智的神經。
他像《一千零一夜》裡那個暴戾的變態,逼迫少女委身於他,而她靠著與生俱來的聰慧,解決這場天降的無妄之災。
“然後……”薑竹瀝撓撓頭,“沒有然後了。”
段白焰:“……”
他麵無表情,戳戳自己胸口:“來,睡。”
薑竹瀝掙紮:“那我再給你講一個……”
“為什麼拒絕我。”
“什麼?”
“說這麼多。”他抬眼看她,眼底帶著她熟悉的冷意,“不就是為了拒絕我?”
可是似乎又有點兒不太一樣。
他眼底的冷意有裂紋,更像一種惶惶的畏怯,似乎受到傷害,又不敢流露出來。
薑竹瀝一下子不安起來。
她終於敢確認,他比過去更加強大,卻沒有過去那麼無堅不摧。
可她不知道該給他什麼回應。
“韶山山腰的幾個村子裡,住著一些很少見的少數民族。”半晌,段白焰主動開口,語氣平穩,“成年之後,無論男女,都會向父母叩首辭行。從那天起,父母對他們不再有撫養義務。”
“所以‘成人’對於他們來說,並不是一場簡單的成年禮。”他說,“還意味著徹底獨立,與過去的家庭一刀斬斷,開啟真正意義的‘全新的生活’。”
他們在這時候離開父母,出門遠行。父母不會去送,兒女不會回頭。
薑竹瀝眼眶突然有些發熱。
“我……”
“所以,你應該告訴我。”他抬眼望過來,目光穿越這四年的千山萬水,落到她身邊,“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畏懼嘗試的原因。
害怕被控製的原因。
“我一直以為……”薑竹瀝舌根發苦,“你不知道我家裡的事。”
過去的日子裡,段白焰似乎對什麼都不太上心。她很少在他麵前真正地提起自己的家庭,那本質上與他無關,她不希望他參與她的不愉快。
她似乎對他有什麼誤會……
段白焰心情微妙:“因為明含?”
“……不完全是。”
他沉默著,等著聽她說。
事實上,在高中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段白焰都誤以為,薑竹瀝很不喜歡她那個小妹妹。
他親眼見過,她的母親來參加家長會,言之鑿鑿地當著很多人的麵斥責她不夠努力,無論課內還是課外,都不如她妹妹。
可那時候,她是班上第一。
薑竹瀝這人外強中乾,膽子小得要死,是個實打實的紙老虎。
段白焰那時甚至做好了準備,要幫她暴打那個莫名其妙的妹妹。
可他一直沒能見到她,又不太好直接去初中部找。在這一層意義上,薑竹瀝的確讓他的某些行為變得收斂謹慎,他害怕自己會在無形之中傷害到她,因此學會了猶豫。
直到後來某一次,明含來高中部給姐姐送書。
他第一次見到她。
小小的女孩子,步履輕盈,眼睛和薑竹瀝長得很像,在教室門口興奮地朝她揮手。
段白焰也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過去。他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抱著手觀察她們。
他看到明含一直在笑,然後薑竹瀝抬起手,揉了揉她的頭。
他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而明含目光遊移,談話間總是有一下沒一下地偷瞄他。
段白焰有好幾次生出念頭,覺得明含對他有意思。
他甚至在腦海中構想了全套劇情,如果這個小屁孩敢挑撥他和薑竹瀝的關係,他一定找人打她一頓,然後再可憐巴巴地去向薑竹瀝告狀。
可這個姑娘在告彆姐姐之後,小跑過來,仰著頭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姐姐?”
“她是個好人,我也喜歡她。”然後她說,“但我姐姐膽子很小,你不要嚇唬她。”
“那是——”坐在坑裡,星光四散,段白焰頓了頓,“我第一次見到她。”
薑竹瀝有些驚愕。
她愣了好久,才怔怔地道:“我從來都不知道……明含對你說過那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