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陷入一種兩難境地,在麵臨一場夫妻離婚之後孩子去向的選擇。明明爸媽都不想要這樣的拖油瓶,還要礙於社會壓力,虛偽地問,你想跟誰呀。
她站著愣了半天,囁嚅:“我……”
“你師兄沒睡醒,剛剛問錯了,我重新問一遍。”段白焰看見她猶疑的神情,趕緊拉住她,“竹瀝,你想跟我住在一起嗎?”
陳塘補充:“同類選項還有我,程西西,和倪歌。”
段白焰用眼神刮他。
三個選項,就他一個男的,多大的臉?
“我……”薑竹瀝不喜歡被人這樣殷切地盯著看,她渾身難受,良久,小聲地道,“我想一個人住。”
段白焰握著她的手臂,心涼下去半截。
薑竹瀝出逃事件之後,他給她準備了一張四季酒店的房卡,放在她貼身的小錢包裡。這樣萬一她哪天又想不開逃跑,也不至於露宿街頭。
可他沒想到,這張房卡竟然會這麼快派上用場。
“一個人住,太不安全了。”陳塘不讚同,“在朋友們之間挑一個吧,或者說——竹瀝,你是在擔心什麼嗎?”
段白焰眉頭微皺,心裡很不舒服。
陳塘身處其中沒有感覺,可他也在逼薑竹瀝。他在做一件,過去的段白焰做過的事。
“我隻是覺得,如果跟你們住在一起……”薑竹瀝聲音很小,從頭到尾,她其實隻擔心這個,“會給你們添麻煩。”
“不會啊。”陳塘迅速接話,“我一下班就可以來陪你玩。”
薑竹瀝還沒開口。
“那我還是更有優勢一點。”段白焰從善如流,“我是沒有工作的,我在家啃老。”
陳塘:“……”
他奇了:“你能不能要點臉?”
段白焰眼神涼涼:“實話實說。”
他今年的工作已經全部做完了,沒有新的拍攝計劃。
不過,他現在非常後悔,早上不該把陳塘放進門……他應該放狗咬他才對。
“……”陳塘默了默,“師妹,你來選吧。”
段白焰忐忑地看著她。
平心而論,他對兩個人中途缺失的那四年毫無自信。他擔心陳塘真的是更了解她的那個人,也擔心,她更加依賴陳塘。
薑竹瀝站在原地,糾結了很久。
半天,她慢吞吞的,蝸牛似的抬起一隻手,手指勾上段白焰卷起的袖子邊。
段白焰一愣,腦海裡蹭地爆起一串煙花。他心都要化了,想立刻把她抱起來舉高高。
薑竹瀝現在像條金魚,思考能力隻能維持七秒。
不管真假,她暫時信了段白焰的鬼話,滿臉抱歉地向陳塘解釋:“他,他沒有錢啊。”
“師兄。”在陳塘嫌棄又幻滅的眼神裡,她非常認真、又非常肯定地說,“我得養他。”
***
有人說要養他,段白焰心花怒放。
然而沒有工作是假的,沒有事也是假的。
他一直在等良辰吉日,跟夏蔚決一死戰。
沒幾天就要到聖誕節了,薑竹瀝在餐廳的工作越來越忙,難得有個周末,她窩在家裡看電影。段白焰自己有一個家庭影院,他的R1禁片多如牛毛,薑竹瀝看得津津有味。
打著出門幫她買爆米花的借口,段白焰開車回了趟高中。
前兩天他忙著找薑竹瀝,找回來之後忙著安撫她的情緒,沒怎麼管外麵的事。但他的助理並沒有因此就自動休假了,律師函和他本人雙向施壓,很快驚動了在外地出差的校長。
教務主任不記得,但校長不可能忘記薑竹瀝。一中每屆學生兩千多號人,能被他親授校友旗的頂多三個,就算再過十年,他也會對那幾個學生有印象。
他沒想到自己出差一趟出了這麼大的事,可他難得提攜一個後輩,不想為了這件事就發落教務處裡的那位胡琴小姐,話裡話外恩威並施,有點兒息事寧人的意思:“搶修完服務器,帖子也都已經刪了。我看這件事後續也沒人再鬨,就讓各個班主任管管他們的學生,都彆信風言風語,也彆在學校論壇裡亂跟風,就算解決了吧。”
段白焰當然不同意。
“修了這麼久,估計質量不怎麼樣吧?那我也去找個人黑了學校的論壇服務器,屠版刷屏造謠校長和教導主任關係曖昧,等個一年半載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把帖子刪了,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他語氣涼涼,“估計等我玩兒夠了,您那破爛服務器都修不好。”
他這話說得很不客氣,校長啞口無言。
當天下午,學校論壇裡就置頂了校長親述的道歉信。
段白焰在教務處晃悠幾圈,確認教務主任換了人,而那位胡琴小姐去了一中鳥不拉屎的分部、估計十年之內都不會再被調回來,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他抱著一大桶爆米花——本來想買兩桶,可一想到吃同一桶,她大概率會在拿爆米花時碰到他的手,他就不想分兩桶了。
推開家門,他換了衣服洗了手,一手抱著它,一手拎著另一兜零食,慢吞吞地朝影院靠近。
走到門口,屏幕裡正傳出少女難耐的呻.吟與哭泣聲。
段白焰:“……”
他走進去,見薑竹瀝正乖巧地坐在屏幕前看得出神。黑暗裡,她的眼睛被熒屏照亮,像燃著兩團小小的火焰,連他進來了都沒有注意到。
“小孩子家家的……”他納悶得不行,“怎麼一天到晚看這種東西?”
薑竹瀝轉過來,眨眨眼,看見他手上巨大的爆米花桶:“你去了好久。”
“嗯。”他在她身邊坐下,隨口胡扯,“現種的玉米,我看著他們剝殼爆的。”
薑竹瀝:“……”
段白焰把她撈起來,放到自己懷裡:“這裡比較暖和,坐這裡好不好?”
她沒有拒絕。
他抱著她,心安理得地抬頭看屏幕。
她在看《未麻的部屋》,是今敏的代表作,講一個偶像歌星轉型做演員後,無法告彆自己的上一個身份,承受壓力與焦慮,又因為違背真實意願出演了尺度極大的戲碼、還拍攝了裸.露的寫真,開始精神分裂,生活變得混亂不堪的故事。
段白焰不置可否:“唔……”
薑竹瀝在她家住了幾天,精神狀況沒有更糟糕,可也沒有出現明顯好轉。他怕切斷她的社會關係會讓情況變壞,所以沒有阻止她繼續上班,好在同事們都沒幾個關心她網絡上的事,仍然非常友善。
他把她的微博卸載之後,她一直懨懨的,也沒再裝回來。
然而即使隔絕了糟糕的信息,他依然想讓她看點兒積極樂觀的東西。
段白焰嘴唇碰碰她的額頭,低聲囑咐:“以後少看今敏。”
“可是很多人都說,”她從他懷裡抬起頭,似乎有些疑惑,“你的風格像今敏。”
段白焰無語凝噎:“……”
他與今敏最大的相同之處,在於喜歡用交疊的夢境與現實去表現人類敏感的神經,來達成精神層麵的探討。但他的表達比今敏冷酷多了,今敏有思考有救贖,他沒有。
所以也有很多影評人認為,他是一個不完整、不成熟的創作者。今敏仍然是一個神話,一座難以超越的雄峰。
沉默良久。
薑竹瀝靠在他手臂上,小聲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病了?因為覺得我病了,所以才這樣對待我?”
把她當成一個孩子,或是一個脆弱的寶寶。
他立即否認:“不是。”
“但我確實有一點難受。”
段白焰一下子緊張起來:“哪裡?”
“這裡。”她指指腦袋,“不知道為什麼,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了。”
這是正常情況。
他失笑:“那就不想了。”
過了會兒,她又低聲:“我看到,你把窗戶粘起來了。”
段白焰心裡一突。
“你怕我自殺嗎?”
他有些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和他是一樣敏感的人,能從任何微小的行為裡辨彆出自己想要的信息,比如“對方喜不喜歡我”,“我在對方心裡,究竟是什麼樣子”。
然而基於此,段白焰愈發躊躇,不敢隨便對她下定義。
不管他說是還是不是……答案好像都是死路一條。
他頭疼極了。
“為什麼彆人都可以好好生活。”然而下一秒,她平靜地問,“可我這麼脆弱?”
為什麼他們都可以那麼快樂,隻有我不行?
段白焰抱著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他為了拍攝一段短片,接觸到的那群抑鬱症患者。
無數個深夜與清晨,他們全身乏力,躺在床上默不作聲地流淚,困擾他們的問題始終如此:
——為什麼彆人可以,隻有我不行?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一個異類,我不屬於任何一個群體,沒有人能給我歸屬感。
——我是不被愛的,我是不配得到快樂的。
他曾經無法理解,可是後來,在他與薑竹瀝的數次交鋒裡,他逐漸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人的人生,天生是一杯鹽水,哪怕此後人為地加再多的水,也隻能讓它稀釋,而不能讓它變成一杯糖水。
他不能好好地喜歡她,是因為他和她一樣,從來不知道該怎麼愛自己。
“我前段時間一直在想,我得努力一點,不可以一遇到問題就逃跑。”薑竹瀝見他不說話,索性把自己想說的話一次性講完,聲音仍然軟軟的,沒什麼元氣,“所以我不是想走……我就是……”
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從小到大,沒有人告訴她怎麼應對困難,遇到問題的時候沒有人替她撐腰。她隻能努力去做那個家長的好孩子、老師的好學生,竭儘所能地降低被傷害的可能性,哪怕她變成一個看起來沒有性格的人。
他不知道他們怎麼又聊到了這件事,可他想想就難受,不想再談了:“我能親親你嗎?”
薑竹瀝的眼睛立刻睜得圓滾滾:“嗯?”
他俯下身,極輕極輕地吻下來。這大概是他吻得最輕盈的一次,小心翼翼,虔誠而認真,像一片輾轉的羽毛。
她迷迷糊糊,有些恍惚。
剛想給他回應,手腕突然被一個圓形的金屬東西套住——
冰涼的,不容反抗的。
薑竹瀝一愣,臉上的血色一刹褪儘。
“不……”她急得咬了他一下,兩隻手撐到他胸前,不管不顧地,奮力推開他。
她幾乎是瞬間就被推到了崩潰的邊緣,肩膀顫抖著,快要哭出來,“你答應過我的……”
段白焰兩隻手臂環抱住她,依然是一副不放手的姿態,但也並沒有太用力。
她腦子裡一片混沌,心裡隻剩下慌張。
“為什麼……為什麼又……”
她揮著手四處亂撓,指甲刺入他的皮膚,劃開長長的血痕。
段白焰吃痛,低低地倒抽一口氣,手落到她背上,一下一下地從腦袋開始向下順,像是在為一隻血淋淋的小動物順毛。
直到她掙紮不動,軟倒在他肩膀上,睜著眼睛,無力地嗚咽。
段白焰微微歎息,伸出雙臂,終於能抱緊她。
良久,他的聲音低低落在她耳畔:“……對不起。”
“竹瀝。”他歎息,“你相信我一次。”
“……我現在是段白焰。”
他聲音發澀,“不再是……需要被人保護的段白焰了。”
他說,“我可以保護你。”
寂靜的房間裡,過了很久,她手指微動,這才發現,兩個人竟然沒有被綁在一起。
心裡有些訝異的薑竹瀝:“……”
她微微垂眼,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借著熒屏微弱的幽光,她終於看清了手腕上的東西。
——是一個銀色的情侶手環。
手環設計簡約大方,隻在手腕繞了一圈,沒有任何多餘的墜飾和花紋,簡單地刻著兩個人的名字縮寫。
……真是太土了。
半晌,她默不作聲地往他頸窩拱了拱,把眼裡剛剛蓄起來的眼淚抹到他昂貴的襯衫上,有點嫌棄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