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大量的檢查與藥物治療,把他骨子裡的溫情都消磨掉了。
“……但我還是很幸運。”他像是自言自語,前半句話聲音很輕。
微頓,轉過來輕拍她的手:“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麼脆弱,如果半夜發病,我會第一時間叫前台服務。”
薑竹瀝還想說什麼。
“竹瀝。”他低頭,唇在她手背上碰一碰,“給我一個機會吧。”
——“讓我給你一個完整的,完美的婚禮。”
***
薑竹瀝難得地失眠了。
回去之後,她給段白焰發消息,如果身體狀況不佳,婚禮時間再往後推一推也可以的。
然而他在這件事情上意外地固執。
她昏昏沉沉的,這晚幾乎沒怎麼睡,一大早就被撈起來化妝、換衣服。
——禮服是定製的,來自一位很難預約到的設計師,白色的大裙擺,大刀闊斧的剪裁,細節處精致又可愛,穿起來大方漂亮,是她和他都喜歡的那個類型。
然而婚禮的過程太過於繁瑣,踩吉時、敬茶,薑竹瀝按照流程走過一遍,最擔心的還是段白焰的身體狀況。
一直到車上,隻剩他們兩個人,她才覺得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段先生。”薑竹瀝像模像樣地壓低聲音,不安分地去拽他的手指,“你今天的身體還好嗎?”
段白焰眼裡浮起笑意:“你說呢?”
他穿著高定的正裝,西裝挺括,看起來很精神,其實前一晚也一宿沒睡。
說不清是興奮還是彆的什麼,他靠在床上翻自己搬家換婚房時找到的、以前的舊信封,不知不覺就看了一夜。
“我覺得我很好。”段白焰說著,指尖落到她眼角,“但你看起來有些困。”
眼睛外圍能靠化妝補救,眼睛裡麵卻不能。
她的眼神泄露疲憊,有些不自在地將視線轉移開,小聲嘟囔:“結婚太麻煩了……”
“嗯。”段白焰讚成,“這輩子就這一次,以後再也不結了。”
舉辦婚禮的地方也靠近海邊,薑竹瀝和段白焰親手定製了婚禮的每一個部分,整體風格偏森係,選用的糖盒是卡通造型,一隻陶瓷鬆鼠和一隻陶瓷大尾巴狼。
請柬和簽到台的方案拗不過段爺爺,最後還是選定了他之前的設計之一,段白焰不死心地在內頁加了兩個淺淺的手繪動物影子,封麵下方寫著一排小字:關於一隻鬆鼠和一匹狼的故事。
程西西拿到請柬時,曾經發出大笑:“太可愛了!”
然而眼下真的置身場內,薑竹瀝又有些緊張。所有目光凝聚在她一個人身上,她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直到段白焰牽住她的手。
他的氣息很熱,薑竹瀝耳尖發燙,突然聽不到司儀在說什麼了。
像之前安排好的那樣,他們逐一進行婚禮環節。
唯一被縮短的部分是父母致辭,薑家父母無話可說,而段白焰的母親從頭到尾沒有出現,仿佛沒有生過他這個兒子。
所以司儀還給段白焰預留了一個小小的發言環節,他看起來心情很好,春風得意,儀表堂堂,似乎還是少年模樣。
段白焰接過麥克風,朋友們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下去,屏住呼吸,聽他說。
“我原本準備了很多話,很長的腹稿,但是現在……”他拿著麥克風,目光若有似無地在薑竹瀝身上掃來掃去,她安靜地望著他,腰肢被禮服掐得很細,眉眼彎成月牙。
“你站到我身邊的時候,我背的稿子全忘了,想先講一件舊事。”
即使拿著麥克風,他的聲音也不大,聲線低沉,像一位訴諸心事的少年。
席間傳出低而細碎的笑聲,笑完之後,又被小段導二十五年來從未有過的真誠感動。
“我高中的時候,有一年,你過生日。當時我們流行在班上傳那個信紙……傳著寫祝福語,最後一個傳到我,但是我不在。”
薑竹瀝眨眨眼,立刻想起來了。
就是那天她氣鼓鼓地發消息威脅他要去告老師,他回了一句,“我跑著來追。”
“其實我當時……”段白焰微微頓了一下,“是給你寫了祝福語的。”
薑竹瀝的眼睛蹭地一亮。
“我單獨找了張信紙,沒跟其他人寫在一起。”他說著,還真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信紙,“但是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沒能給你,拖到現在。”
薑竹瀝小聲接話:“因為你是個超級彆扭的人。”
段白焰含笑睨她一眼:“我現在讀給你聽。”
滿座賓客屏住呼吸,四周落針可聞。
“薑竹瀝。”他聲線清和,“沒想到你這麼快也要十八歲了,這兩年我看你喝了很多牛奶,偶爾還偷偷吃木瓜,但是多麼遺憾,你依然沒有胸。”
程西西還是沒憋住,捂著臉笑了起來。
薑竹瀝好氣又好笑,很想當著這麼多人踢他一腳。
然而下一秒,他說:“但沒有胸也是好的,你的可愛值並不會因此減少,何況你的青春期已經快要過去了,不必頻頻為此煩惱。胸小能減少很多疾病——說到疾病,我被頑疾困擾了很多年,你大概也了解一些,疾病令人痛苦不堪,希望你永遠沒有機會與那些毫無人性的機器打交道。”
薑竹瀝不知道他寫起信來竟然是這麼個調調,覺得有趣極了。
他高中時是個文藝青年,現在依然是。這些句子看起來很幼稚,但如今讀起來也並不違和。
薑竹瀝抱著捧花,心慢慢安靜下來。那是少年的心意,也是遲到十年之後,種在純白年代裡、終於結果的紅豆。
“我猜你過去十八年過得並不算太好——當然這也隻是猜測,我並沒有無意間撞見什麼不該看見的畫麵與情境,也沒有冷漠無情地走開。請你相信,我由衷地祝願你平安喜樂、福壽雙全,我的朋友。”
他還在叨叨叨地讀,“但是我也希望你能記住,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給人寫信,我想它的意義應該不啻於人生的第一封情書,希望你好好保存。接下來每隔十年,我都會去找你檢查,看你還有沒有留著它——如果你弄丟了,我們就絕交。”
宴會廳內的氣氛愈發愉悅,程西西已經笑癱在熊恪肩頭。
薑竹瀝也想笑,她忍不住:“你閉嘴吧,把麥克風還給司儀好嗎?”
段白焰將信重新折起來,他一動不動,安靜地看著她。
“我當時想給你。”他說,“但是在送出去之前,突然後悔了。”
“為什麼?”
“因為怕你弄丟。”他的眼睛深沉得像一片海,聲音低而認真,“我不想跟你絕交。”
賓客們慢慢又安靜下去。
薑竹瀝知道,這就是他此前說的,婚禮上才能送的禮物了。
她有些感動,眼睛眨啊眨:“你讀完了嗎?”
“還有最後一句。”
風聲穿庭,空氣中花香四散。
窗外陽光正好,光影清斜,大片的日光傾瀉在他肩頭,模糊而溫暖。
他放下麥克風,上前一步,在賓客們低低的呼聲中,俯身低頭,對著她吻下去——
“時光無法永駐,但你我生生不息。”
——婚禮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