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後這段時間裡，虞嶽景站在一片虛無之中，等到回過神來時，忽然發現天地都變得黑暗起來，隻剩下一條由光亮鋪成路。
他潛意識裡知道自己該往那邊去，便邁步在這條發光路上前進。
走著走著，道路儘頭出現一扇發著白光門。
虞嶽景伸手用力推開光門，一股刺眼光亮籠罩了他，他伸出手臂阻擋，等到眼睛恢複正常時，虞嶽景放下手，他怔住了。
他竟然站在老虞府府邸大門前。
這時虞府還沒有更換石牆和大門，也沒有他老年時府邸氣派。
如今紅漆正門是虞嶽景記憶中童年那一扇，看起來古樸些，充滿著過去記憶。
這時，笑鬨聲從虛掩門裡傳來，女孩子銀鈴般笑聲一直咯咯咯響起，惹得虞嶽景瞳孔緊縮。
他呼吸幾近停止，輕輕推開門，便看到虞府院裡一家三口。
才三四十歲出頭虞老爺站在一邊扇著扇子笑著，旁邊虞夫人抱著一個四五歲粉雕玉琢小娃娃，用撥浪鼓逗她玩。
小女孩被母親逗得咯咯笑著，她抬起頭，忽然看到虞嶽景，便奶聲奶氣地喊，“哥哥！”
她然後從母親懷裡掙紮出來，跌跌撞撞跑過來要虞嶽景抱。
虞嶽景彎腰抱起她，他走到二人麵前，愣愣地看了他們半響，才嗓子沙啞地喚道，“爹，娘。”
這兩個詞在虞嶽景口中格外陌生乾澀，似乎已經許久未這樣叫過人了。
虞嶽景又低下頭，注視著懷裡睜著大眼睛看著他女孩，他喉結滑動，眼睛酸澀，一時間再也說不出話來。
虞老爺和虞夫人都靜靜地注視著他，對他微笑著。
“嶽景，你瘦了。”虞夫人溫聲道，“這些年受了不少苦吧？”
“還，還好……”虞嶽景低聲道。
虞老爺背著手，他爽朗地笑著說，“走，景兒，跟我們回家罷。”
虞父虞母攬著比自己年紀還要大兒子，帶著他走過虞家長廊，長廊儘頭便是後院。
在穿過月洞門之前，虞嶽景抬起頭，不由得一愣。
這裡似乎已經沒有時間限製，他看到二十歲出頭年輕孫婉和他三個已經成年孩子一齊坐在石桌邊，媳婦孩子都是年輕人年紀。
而四人旁邊則是他孫子孫女，以及他幾個故交好友，所有人都笑著看他。
虞嶽景活著時候最在意人，都在這裡了。
“走吧。”虞老爺輕聲道。
虞嶽景緩緩地邁出腳，走入院子當中。在他進來一瞬間，本來蒼老虞嶽景瞬間變得年輕起來。
他回到了自己二十歲出頭時候，那時候他意氣風發，正要大展宏圖，又剛剛新婚，爹娘也還都在世，正是他最珍貴幸福年紀，似乎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他在意人都圍了過來，沒有哭泣悲傷沮喪，所有人都笑著看他，像是迎接一個長途跋涉歸家旅人。
年輕孫婉走上前，她笑盈盈地說，“嶽景，我們來送你最後一程。”
虞嶽景抬起頭，他看到後院另一邊，連接著一條通往虛無紅橋，隻能看到一半，另一半橋梁消失在迷霧裡。
在親朋好友包圍之中，虞嶽景心似乎也漸漸安穩下來。
虞嶽景緩步穿過院子，走到一半時，他卻忽然停下。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人群，原本安謐神情起了波瀾。
“楚楚呢？”虞嶽景喃喃道，他問他們，“我妹妹在哪裡？”
無人回答，虞嶽景在所有人之間尋找著，他大聲道，“楚楚！”
病床上，昏迷過去虞嶽景緊閉著眼睛，眼皮顫動，模糊不清呢喃著。
跪在最前麵虞上凡和站在角落虞楚是唯二聽到他說了什麼人。
二人一起愣住，虞上凡先回過神，他轉過頭看向虞楚，幾乎是懇求地哭道，“姑姑，姑姑，爹在叫你啊！”
虞楚恍然地穿過虞家人，來到床邊。
老人手指一直在顫抖，虞楚握緊他手，低聲道，“大哥，我在。”
夢境裡，虞嶽景一直在院子中尋找虞楚楚身影，卻一無所獲。直到虞老爺扳住虞嶽景肩膀，他才恍惚地回過神來。
“景兒，你該放下了。”虞老爺沉聲說。
“爹。”虞嶽景聲音顫抖，哽咽地說，“爹，小妹啊！您臨死前托付給我小妹，我沒有找回她啊！我……”
“景兒。”虞夫人伸手撫摸他年輕麵頰，她注視著虞嶽景，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景兒，你辛苦了。可你命數已儘，該放手了。”
虞嶽景想拒絕，他執念放不下，他不想死，可他無法掙脫。
紅橋就像是有巨大吸力，而他卻猶如被洪水裹挾一小段浮木，毫無選擇機會，隻能邁開步伐，任憑他如何掙紮，仍然隻能繼續走向另一頭。
甚至連激起那些不甘和記憶都隨著這幾步路迅速模糊，猶如投入湖水中石子，很快恢複平靜，讓虞嶽景情緒再無波瀾，恢複了安謐。
來到邊緣處時，虞嶽景再次停下腳步，他幻視四周。
虞夫人和虞老爺站在他麵前，背後是他一眾親屬。他愛人，重要人，都在這裡了。
他又看向麵前通往黑暗橋梁，抿起了嘴唇。
哪怕已經做好心理建設，可在臨死前一刻，他最終還是對死亡感到恐懼。
“景兒，彆怕。”虞老爺緩聲道，“這黃泉路，爹娘陪你一起走！”
“這麼多年了，我們一直在等你。”虞夫人也笑道，“若有來世……我還願做你母親。”
虞嶽景對爹娘露出笑容，他轉過頭，又看向孫婉。
“去吧。”孫婉笑道，“再過幾年，我們便去尋你。”
虞嶽景目光掃過背後親朋好友。
他知道，終有一日，他們仍會再見，隻不過換了一種形式，換了種樣貌。這樣想著，似乎臨彆感傷也重歸平靜。
虞嶽景平靜微微點頭，他也輕輕笑道，“再會。”
最後告彆之後，他轉過頭，伸手攬著虞父虞母，三人一齊走出院子。
虞嶽景走上橋，在即將邁入黑暗之前，那股執念讓本來已經開始忘卻記憶他忽然轉過頭。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在橋上走了很長一段路，虞家後院猶如彼岸另一邊，變得模糊不清了。
虞嶽景目光向上，他整個人忽然一震。
他看到終於看到了虞楚，虞楚一襲白衣，高高地站在房頂之上，巨大圓月在她身後升起，勾勒出她單薄身影。
她身影靜靜地佇立在院外房上，和院裡喧囂熱鬨毫無關係。
虞楚已不身處於凡人所在院落中，而是早就跳出凡間輪回之外。
她就像那輪孤寂圓月，不論虞家送走多少人，她仍在那裡，也隻會在那裡，靜靜地目送他們離去，直到隻剩下她一人。
永生永世，他們都沒辦法再見麵，沒辦法再成為兄妹了。
虞嶽景嘴唇顫抖，他看著那抹白色身影，心中悲愴不已。
“小妹啊。”床榻上，虞嶽景緊閉眼睛，忽然開口。他手指抽搐，緊緊地攥著虞楚手，他掙紮嘶啞地再次喚道，“……小妹！”
話音落下，虞嶽景斷氣了。
虞楚整個人怔在床邊，她瞳孔緊縮，手指一抖，虞嶽景手腕驟地落下。
他走了。
屋裡虞家人似也察覺到了，頓時都開始哀聲哭泣起來，整個屋裡一時間都是哭喪之聲。
隻有虞楚坐在床邊，她臉上不悲不喜，隻有目光一直緊盯著虞嶽景，瞳孔震顫著。
轟隆————！
虞家人跪了一地，都在哭嚎時候，窗外忽然閃過一個巨大雷電，整個屋子地麵都跟著震了震。
短短瞬息之間，原本朝陽升起剛剛明亮天空忽然陰雲密布，雷龍在陰雲裡翻滾。
沉悶雷鳴聲再次響起，所有人都感覺得到地麵又在震動，就連家具也在微微搖晃。
轟隆隆——
又一道雷轟然落下，一次比一次近，這次好似就在窗外炸開一樣，震得人耳膜直痛！
沉浸在悲傷當中，滿臉淚水虞家人驚惶地抬起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與此同時，星辰宮六人推開門跑了進來，一進屋便都雙膝跪下。
“師尊，請您節哀啊！”為首陸言卿悲聲道。
虞楚死死地盯著虞嶽景，她胸膛急速地起伏著，過了幾秒，虞楚閉上眼睛。
窗外，烏雲漸漸散去，天空恢複了光明。
虞楚再次睜開眼睛，臉上表情已經重回麵無表情淡然。
她站起身來，從虞家人和徒弟們身邊穿過，徑直離開了屋裡。
沈懷安擔心她，下意識就要站起來跟上去，被陸言卿抓住了手臂。
他低下臉，便看到陸言卿微微搖頭。
“我們回去等吧。”陸言卿低聲道。
六人這才都緩緩站起，無聲地離開了房間，返回虞楚院落。
眾人之間氣氛有些低沉壓抑。
“我們就讓師父自己離開嗎？”何初落有點害怕地問，“如果她再也不回來了怎麼辦？”
“不會。”陸言卿道。
他看向院門外，沉聲道，“有我們在，她不舍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