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年,川蜀大山,熊貓嶺。
這片竹林麵積遼闊,枝繁葉茂,清新翠綠,青瀾似海。微風吹拂,竹葉簌簌,如少女舞擺著的青紗舞幔,飄逸靈動。
此時恰是初春,春風吹綠竹林,春雨喚醒小草,竹林裡遍地是毛茸茸的尖尾巴——竹筍。
它們依偎在竹子母親的身旁,在天地靈炁和甘甜雨露的喂養下,儘情地拔節生長。
“吼!”猛獸的咆哮突然響徹竹林,驚起飛鳥無數!
轟!轟!轟!一連串沉悶的撞擊聲,在竹林中此起彼伏。
“嗷~”有一隻渾身黑白色的龐然大物鼻青臉腫,轟然倒地。
一個穿著破舊灰色衣衫和紅肚兜,光著腳丫的蓬頭垢麵女孩,懷裡抱著一根鮮嫩的竹筍,一口咬下去,清甜汁水四溢。
“啪、啪、啪……”竹林深處,突然響起一陣鼓掌聲。
“嗯?是哪個?!”女孩臉色一變,抓起一根冒尖的長竹筍,對著聲音響起的方向丟了出去,伴隨著尖銳的破空之響。
竹筍被一隻大手穩穩抓住,一位苦行僧打扮的小和尚一手持佛珠,一手持竹筍,笑著從竹林中走了出來。
這一刻,女孩雖沒放鬆警惕,但神情也變得有些舒緩。
這是她在竹林幾十年,少有的沒有從來人身上感覺到任何一絲惡意。
“路過寶地,聽村民說這熊貓嶺上有妖怪,小僧慈悲為懷,隻想為民除害呐!”小和尚笑吟吟地對著女孩走來。
“據說一些闖入者都是被打暈之後埋到了山嶺外的田地裡。久而久之,沒人敢過來了。”
小和尚靠近了,認真在女孩的臉上細細打量,“埋人偏偏露頭,傷人卻不害人,小妖怪,怎麼稱呼?”
“我叫阿無。”
小和尚摸了摸腦袋,“你姓無?”
女孩繼續啃著竹筍,“咋個會有人姓無?我不姓無,隻是習慣了彆人這麼叫我。小和尚,你來這兒到底做啥子?”
“我說過了,真的是路過,想要斬妖除魔。但現在見到你,我發現自己非但除不了魔,反而還著了魔道,產生了心魔……”
小和尚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
“你的炁若是再敢往下走一寸,我就把你也埋嘍……”
……
……
“周正,這就是我與那個小和尚第一次見麵的經過。”馮寶寶用腳丫拍打著溪水。
“後來,我們在川蜀熊貓嶺一起度過了十幾天的時間,他也一直沒產生過任何惡意。”
周正好奇地望著馮寶寶。“你的意思是,因為他沒惡意,你們就一起在竹林裡吃了十幾天的竹筍?”
馮寶寶的眸子裡,周正的輪廓開始模糊,逐漸變成了那個小和尚的樣子……
……
……
“你說,為了一個承諾,就在這竹林裡吃了好多年的竹筍?”小和尚一臉好奇。
“而且還是生吃的,你難道不會用火嗎?”小和尚感覺有些無語,然後拿出符紙,開始畫符。
阿無搖了搖頭,“用火太麻煩嘍!你看大熊貓不也是生吃的嗎?也能長的那麼結實抗揍,我為啥子不能生吃?”
小和尚愣住了,因為她說的還挺有道理。
符籙畫好,小和尚激發,點燃了一些竹子斷掉的枯枝,都是阿無跟熊貓奪筍打架期間的作品。
他們用火燒開水,煮竹筍。
“渴了喝露水,餓了吃螞蚱。我也不是全靠竹筍才活下來。”阿無伸出手烤火,漫不經心地說道。
小和尚在那些日子裡,與阿無一起聊天解悶,討論自然生息與萬物變化。
這個幾乎脫離了時代,沒有什麼生活自理能力的姑娘,身上卻有著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那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這一日,當阿無聽說小和尚想要繼續南下時,也沒有挽留。
“你說,你是要去南疆邊境殺人的?你莫要逗我,你壓根就沒殺過人。”阿無托腮,好奇地問道。
“所以不論是你的眼神,你的靈魂,都無比純粹,無比乾淨。”
小和尚沉默良久,搖搖頭。
“阿無,有些人不配稱之為人,那是些沒進化完全的叢林猴子。你涉世未深,根本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險惡。”
“那些南洋妖人,手段陰損,飛頭降,毒降,控人心智,利用彆人的同情心,恩將仇報,婦孺皆兵,我們國家的異人又能如何應對?”
“在比拚下限的路上,究竟走到哪一步才算個頭?所以我,就是想要去終結這場禍端的……”
阿無沉默許久,“小和尚,你知道嗎?我也殺過人。”
小和尚聽後愣住了,“咋個可能?你身上沒有業果啊!你如何能做到殺人不沾因果?”
阿無搖搖頭,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正趙姨說,讓我以後不要殺人了,我就沒再殺過,因為我這些年也明白了一個道理,一世為人不易。”
小和尚眸子裡有些驚訝,一世為人不易,這句話似乎點在了他的心裡,泛起了漣漪。
阿無起身,指著這片生機盎然的竹林,“小和尚,你看,這大千世界,飛禽走獸,花鳥蟲魚,何止萬萬億?而人不過才幾十億。”
“所以,你知道,人身有多麼難得。為啥子非要毀滅這份美好嘞……”
小和尚的眼睛裡泛起了光,他望著一臉期待的阿無,眼眸低垂,咬了咬牙。
“對不起,阿無。如果能犧牲小部分人,成全大多數人,那麼這個業果——我背了!”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阿無望著那個並不高大卻無比堅決的背影逐漸遠去。
國之不存,何以為家?
“阿無,如果哪一天,當南疆十萬大山的白花被血染紅,請記住,那就是我為你,也為我們共同生活的這個美麗家園,送上的玫瑰……”
……
……
周正聽著馮寶寶將七九年的舊事娓娓道來,內心五味雜陳。
他想起了崔更日記本裡的一句話,也終於理解了它的意思:
“若是我的行為能被天道認可,能像你一樣不沾因果,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回來找你。
若是莪雙手沾滿鮮血,渾身業果累累,那就是我的劫數,從此再也無法碰觸你這乾淨的靈魂。”
周正躺在了小溪邊的沙礫上,望著追憶往事的馮寶寶。
即便他之前已經從崔更的日記本中了解那段歲月,但從馮寶寶的視角講出來,又是另外一種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