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驕一挑眉,不答反問:“敢問裴大人,律法可是人定的?又是不是亙古不變的?”
裴以昭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才要說話,卻見對方乾脆利落一抬手,語氣陡然一變,“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之所以在律法之上還推帝王、設朝堂,本就是為了補律法之不足、緩法紀之僵直。何謂法外開恩?何謂推陳出新?又何謂鼎新革故?曆朝曆代皆有新舉,隻要有助江山社稷、可保天下蒼生,有何不可?”
裴以昭本能地覺得對方說的重點有些歪,但他素來不善強辯,此時竟也無法反駁。
晏驕滿意的點點頭,又趁熱打鐵道:“其實民間犯罪跟國家戰爭並無本質區彆,俗話說得好,先撩者賤,並非過錯方承認錯誤就算了,不然為何戰敗國要割地賠款?一為補償,二為告誡。所以單純從這個層麵來看,用那些罪大惡極的死囚屍體來協助提高破案能力,又能警醒世人,何樂而不為?”
“對犯罪者的仁慈就是對守法者最大的不公。被害者家屬身心所承受的創傷一輩子都無法複原,您隻看律法,強迫他們在凶手死後就不再追究,難道不是強人所難麼?何其無情!”
裴以昭眉頭微皺,似乎在努力消化她說的話,表情十分嚴肅。
誰都沒急著開口,可誰都知道對方沒有認輸。
也不知過了多久,令人窒息的緊迫感終於以裴以昭的開口宣告散去,但……
他有些茫然的問:“先撩者賤,是哪裡的俗話?”
多年來他走遍大江南北,自問聽過俗語無數,可絕對沒有一句是這樣的!
晏驕:“……”
大哥,你突然這樣真的很壞氣氛好嗎?
好不容易堆積起來的凝重都隨著這不倫不類的問句驟然消失。
晏驕無奈道:“我老家的,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
言外之意就是你彆問了。
裴以昭很識趣的點了點頭,沉吟片刻,“俗是真俗,不過倒也夠狠辣。”
初次見麵,兩位大祿朝同樣大名鼎鼎的捕頭就毫無保留的向對方展示了自己截然不同的立場和觀點,在思想方麵碰撞出了激烈的火花。
“晏大人思維敏捷,言辭犀利,果然名不虛傳,在下自愧不如。”裴以昭朝晏驕一抱拳,又爽朗道,“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我也有我的原則和考量。”
從今往後,在這方麵他依舊不會讚同,卻也不會貿然反對。
晏驕同樣抱拳還禮,落落大方道:“彼此彼此,我雖然不讚同你的觀點,但尊重你說話和行事的權力。”
兩人對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裴以昭是個如傳言一般的豪爽漢子,笑了一會兒後竟語出驚人道:“雖是初識,我倒頗愛同你打交道,比那什麼燕櫻的暢快多了。”
他寧肯像這樣跟人當麵爭個天昏地暗、鬥個你死我活,也不喜歡被人背後捅刀子。
他這輩子隻信奉律法和國策,當初邵離淵力排眾議引晏驕入刑部,遭到了絕大多數人的反對,但裴以昭卻意外適應良好:
恰如尚書大人所言,既然律法和國策中都無明文規定女子不準入朝堂,那又有何不可?
晏驕大喜,“你瞧,你我也並非沒有一點兒相似之處的。”
共同討厭一個人和喜歡一個人雖有些許差異,但那種特殊而微妙的同仇敵愾和認同感確實能夠很快拉近距離。
邵離淵重重咳嗽一聲,“不像話。”
當著他的麵拉幫結夥嗎?成什麼樣子!
與裴以昭短暫接觸過後,晏驕突然就明白了一句老話:盛名之下無虛士。
固執不假,甚至可以稱一句執拗,但在這之前,他卻奇妙的懂得尊重彆人。
這實在是一件極其難能可貴的事情。
裴以昭過去幾個月一直在江南調查一樁陳年舊案,此番回京也是因為發現了重要線索,順便調閱和核實卷宗,可謂忙的腳不沾地。
晏驕不便打擾,又簡單的寒暄幾句就告辭,“若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私底下可去定國公府尋我。”
裴以昭爽朗一笑,“好。”
他素來有擔當,卻不似燕櫻之流敝帚自珍,但凡有點東西就死死摟在懷裡,生怕彆人搶了功勞去。
兩人就此分彆,晏驕也去整理前幾天剛收尾的一個案子,不知不覺暮色四合。
月亮慢吞吞的往上爬著,白日的喧囂早已悄然散去,另一種熱鬨又開始上演。夜色中不知名的蟲鳴混在遠處漫進來的街市喧鬨聲中,意外的突出。
“大人,公爺派了小四過來傳話,叫咱們晚上都去廖府用飯。”小六提醒道。
晏驕做了幾個伸展動作,聽到幾處關節傳來的細微劈啪聲後滿足的吐了口氣,興衝衝一揮手,“走。”
廖先生肯定不會無緣無故辭館,一定是龐牧問出了點兒什麼。
小四還在外頭等著,見他們出來,一張娃娃臉上也帶了笑模樣。
“廖先生瞧著興致如何?”晏驕非常有技巧的問道。
“還成吧,”小四謹慎的說,“沒有特彆高興,也沒有特彆不高興,就是平日的樣子。”
頓了頓,又補充道:“對了,今兒下午還罵人了。”
“罵誰?”晏驕和小六異口同聲道。
“好像是太學的學生,”說著,小四清了清嗓子,還惟妙惟肖的模仿起來,“蠢,蠢得無可救藥;愚,愚到朽木難雕!都是吃著自己的腦子長大的麼?”
晏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