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璜醒過來的時候還是有點懵逼的。
他的記憶還停在彌留之際,耳邊恍惚尚殘存著絲竹聲未散的輕快餘音。
是了,那曲子輕快又敞亮,跳著春日裡桃紅柳綠千裡鶯啼的活潑勁,叫人聽了心裡暢快,便是生死之事都沒那麼喪氣了。
那是他親自點的曲子。
巫璜清楚記得最後的場景——他好享受,便是病得要死了也不願意做那纏綿病榻氣若遊絲的姿態。況且走的那日光景那麼好,滿園子裡的花開得漂亮,他就叫人搭了高台點了曲子,新來的舞姬麵如桃花腰肢婀娜,興起又飲了兩盞舊歲釀的荔枝酒。醺醺然半醉半醒他想拉著邊上那人叮囑句“你的壽數還長,好好兒的,彆太急著下來伺候我”,卻是起了個頭就沒了力氣,暈暈乎乎走得似是睡過去般不痛不癢。
也挺好,隻盼著那小子不要送他走了還僵著張臉,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雖說他活著到底沒能挨過多少年歲,但按他那破爛身子來算也是喜喪,好歹有個笑模樣吧。
巫璜坐在床上對著帳幔,一下子也不知自己這該算起了屍,還是沒死透。
他眨眨眼,環顧自己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房間,倒是知道自己這算是被人挖了墳。
若是活著的時候遇見這等事,他十有八/九要被氣得吐血,可這醒過來彆的沒有身子著實好了不少,就是看了這能讓他再氣死一次的場景,也不過是皺皺眉乾咳兩聲,還有力氣拽著那闖入者沒燒乾淨的殘魂探查一番前因後果。
——其後無數次他都會深感自己此時的明智,畢竟穿書者那閱無數的記憶包羅萬象,給他停頓在數千年前的記憶增加了許多有的不該有的“常識”。
穿越?修/真?雲嶺秘境?
合著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是烏泱泱一群按時按點成群結隊,這是生怕他死得不夠熱鬨?
巫璜扯扯嘴角,分出了些精力便覺察到與自己意識相連的墳墓核心所在。這墳墓是他親自設計打造的長眠之地,核心就在他神魂之中,若是像闖入者那樣想著掌控墳墓的核心,隻有把他屍身煉化這一個途徑。可惜死了一次隻叫他的實力更上一層樓,大抵是沒什麼人有那個機會了。
墳墓核心包含了遠程控製,實時記錄,動力維持等等功能,傳遞來的信息繁雜而混亂。即便這裡是被剝離出來的獨立空間,按照最開始的設計應該從封墓起就徹底隱於三千世界之外,但因為陣法年久失修機關核心被盜被毀等種種原因,墳墓各處出現了許多與外界相連的薄弱點,免不了在這幾千年裡被各個世界的人造訪個一二三四……咳咳、造訪個幾次。
盜墓的,藏屍的,養寵物的,種地的,就是按時按點一茬茬割韭菜似的往他這跑的,也遠不止修/真界這一家。
巫璜發現自己這種時候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他懶得再去翻記載在核心裡長長長長的曆史(被盜)記錄挑戰自己的底線,大手一揮叫直接叫那些連吃帶拿還要給他拆家的修士哪來的回哪去,順帶留下個全副身家給他做補償。
至於那些修士一個兩個被剝得赤條條連塊遮羞布都沒有的被直接丟出去會如何驚怒交加,作為無數稀有材料唯一供給地的雲嶺秘境突然消失又會在修/真界又會引發怎樣的軒然大波,那就跟他全無關係了。
畢竟他這做主人把門堵上了不願意見客,那些人就是把地挖穿了都找不著進來的門路。
趕走了惡客,關好了門插好了鎖,料理完外頭又勉強整理好思緒,巫璜才抬眼往門外看,“怎麼?進來啊。有膽子給我殉葬沒膽子見我了?”
那語氣親近,又帶了點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細微惱意。
半開半掩的門沒動靜,隻門縫間的影子晃悠悠動了兩下。
巫璜也不著急,扶著床沿翻身下了床,彎下腰準備把地上的乾坤戒撿起來。
這裡頭還裝著闖入者從自己宮殿裡偷走的陪葬。能放在這主殿裡的擺設無不是他的心頭好,沒玩膩呢自然得拿回來。
他這麼想著,略彎了彎腰,比起真要去撿倒像是做個姿勢——還不等他的腰真彎下去,就有一隻手搶先把地上的乾坤戒撿了起來,先是在衣擺上仔細擦擦就跟這東西有多臟一樣,才雙手托著送到他麵前來。
“舍得出來了?”巫璜笑,揚眉打量著自己麵前的……
他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麵前的存在——與其說那是個人,不如說是一團黑黢黢的煙氣,撐著件不知哪來的舊衣服勉強聚攏出個人形,露出來的臉就那麼一黑團團沒嘴沒眼睛沒鼻子,黑煙翻滾著像是開鍋的水。
外表是陌生的,但那氣息卻是無比熟悉的。巫璜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有人不管生死的都願意跟著自己,還是該惱火這小子不聽話地非得給他殉葬。
“丹粟啊……”
聽見巫璜慢吞吞念著他的名字那團煙氣、也就是丹粟更加緊張,黑煙滾滾地聚在一塊體積小了一圈,深恨自己不能真變成縷青煙飛得無影無蹤,省得在這裡提心吊膽像是個等待死刑宣判的犯人。
巫璜喜歡美人這事情不是什麼秘密,丹粟心知肚明當年自己年紀小啥也不會乾的,還能被巫璜一眼點到身邊做侍從,九成九都是托了那張好皮相的福。
所以眼下成了這副連個臉都沒有又黑又醜的樣子,巫璜怕是看了都覺得傷眼。
這麼一想,丹粟就不禁更加難過起來,構成身體的煙氣半點都沒有替主人掩飾心情的意思,飄忽抖動得連衣服都撐不住。
就跟個要被人丟出家門的奶狗一樣。
……
說實話,這小子腦袋裡轉悠著點什麼玩意兒,巫璜閉著眼都能猜出來。
“說你沒腦子,你現在還真的是沒腦子了。”巫璜歎氣再歎氣,對著個連命都賠給自己的小子,卻是想罵也罵不出來。
你說他、他不就是一開始喜歡丹粟那張又軟又嫩的臉忍不住多讚了幾回嗎?當時這小子唇紅齒白一雙水汪汪的眼,他怎麼就不能多誇幾句了?怎麼一下子就跟他是那種隻看臉的薄情鬼一樣了?
巫璜覺得丹粟這小子緊張死之前他得先被氣死。
況且真要說當年丹粟也根本沒鮮嫩過幾年好嗎,在他身邊好吃好喝風吹就長的不到三年就膀大腰圓胳膊比他腿還粗。就那樣他不也還是該寵寵著連死了都舍不得叫人跟著殉葬,早早給安排好了後路盼著這小子長長久久,結果這小子還不領情,怕是他前腳剛一閉眼後腳就巴巴的自己上趕著送死……
好吧。
巫璜長長歎了口氣,泄憤式地伸手揉了揉那團子黑煙,還是忍不住低聲罵了句蠢貨。
你看看,非得給他殉葬有什麼好的,死了還要變成這幅鬼樣子連個全屍都沒。要是當時好好的按他安排的遠遠走了,田也有錢也有房子也有,哪年歇了對他這個死人的念想安安生生娶個夫人再養個孩子,豈不是神仙都不換的好日子?
可丹粟就是不要,活著的時候就死倔死倔的拗不過他,眼下死了更是說什麼也沒用了。
隻被巫璜突然揉了揉的時候像是嚇了一跳,被碰到的那片煙氣猛地散開,又趕忙小心翼翼地靠上來蹭他的指尖。
看著是煙霧聚攏的樣子,卻不是完全跟煙氣似的碰不著,手感輕飄綿軟,有點像羽絨之類的觸感,軟乎乎地把他的手給包起來。
就跟犯了錯的大型犬夾著尾巴蹭蹭褲腿,垂著腦袋認錯,哪怕沒了奶狗時期軟乎乎的撒嬌攻勢,巫璜也隻能歎口氣,伸手虛攏著半抱住丹粟,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啦。”
見巫璜沒計較自己罔顧了他死前的費心安排,也半點不嫌棄自己這黑醜的樣子,丹粟肉眼可見的高興起來。
真·肉眼可見,黑煙蹦蹦跳跳都快扭出花來了,把主人的心情暴露無遺。
巫璜失笑,也罷,死而複生還能有個人陪著已經是天大的好事了,況且仔細看看這黑黢黢的一團也稱得上圓潤可愛,他又有什麼好挑剔的。
他接過丹粟手中的乾坤戒,抬抬手抹了上頭原主的印記,看著丹粟那身破破爛爛的衣服皺眉,想叫他去換身衣服。但一錯眼巫璜就瞧見了自己亂糟糟的臥房,又想想外頭被翻得如蝗蟲過境的主殿,糟心道:“算了,換個宮殿再說吧。”
當然是得換個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