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大福第一回覺得上辦公樓的路程跟上刑場一眼煎熬,這走廊為什麼就不能再修長一點呢,沒走兩步就到了。
“叩叩。”
門被敲向,等到裡頭傳來蔣勝軍低沉的一聲“進來”時,嚴大福就被那男人請了進去。
門重新被合上,隻剩屋內埋頭看文件的蔣勝軍,以及桌上一杯冒著熱氣的綠茶。
清香的茶香撲麵而來,聞著卻像是催人下地獄的彈霧。
今天是大陰天,辦公室內窗戶雖然開著,光線卻不怎麼好,陰沉沉的,就跟這時候嚴大福的心情一樣。
“嚴師傅來了?”
嚴大福在辦公桌麵前站了好半晌,蔣勝軍好像才看見人,摘下眼鏡笑著道。
他雖笑著,眸中卻不含笑意,指了指麵前的木椅:“坐吧。”
嚴大福戰戰兢兢地坐下,他才發現原來桌上有兩杯綠茶,一杯在蔣勝軍文件旁,他沒注意到,另一杯就在桌子中央,他一進屋就看見了。
蔣勝軍慢悠悠地把茶杯推到他麵前,嚴大福誠惶誠恐接過,哪裡敢喝。
低頭哈腰的:“蔣部長,您叫我來……”
話音未落,便被蔣勝軍打斷:“中午的事我聽說了,我叫你來也不是為了讓你解釋。我想問的是,聽說下一屆廚師長你已經定下來了?”
好家夥,直擊命脈嘛不是!
嚴大福哪裡能應下,皮笑肉不笑地擺手:“沒,還沒定,這事兒肯定要跟領導們開會商量之後才能定,我哪兒能擅自做主啊。”
每一屆廚師長都需要後勤管理部的領導們開會選拔,雖說是開會選拔,實際上主要也看嚴大福想讓誰上位,他是最有發言權的人。
一般情況下,沈大軍的廚藝能過關,再加上嚴大福的極力推薦,上位的幾率高達九成。
隻要沈大軍安安穩穩度過最後這段時間,不給他惹出禍端,這事兒往往還真出不了問題。
隻是沒想到這人實在不爭氣,一個星期還不到呢,就出事兒了。
“哦?那為什麼我聽說你現在已經把廚師長的位置和權力,全權交給沈大軍了呢?”
嚴大福嘴角凝著尬笑:“回蔣部長,我這不是還有三個月就退休了嗎,我尋思著先讓大軍練一練手,讓他先適應適應,這三個月要是還有什麼問題我也能即使發現,再作調整也來得及……”
“嗯,這麼做倒也沒錯。可我記得,前段時間,就是上回跟你一塊兒到桂郊洋房做會餐的小徒弟……那位女同誌,我忘記她的名字了,但我記得她廚藝十分出色,怎麼你沒把她放進廚師長人選裡嗎?”
說完喝了口清茶,輕抬眼皮覷著嚴大福,等待他的回複。
話落,嚴大福心臟猛然一墜。
活了大半輩子的他,隱約能感覺到事態的發展已經完全不受他控製了。
而顧芊,就是此事的核心!
顫巍巍地抬手抹一把汗,回道:
“這……您是說小顧吧?小顧確實是個好苗子,可她畢竟今年剛進文工團,資曆不夠經驗不夠,又是女同誌,怕不能服眾……”
蔣部長當即對他的話表示十分的不讚同:“婦女能頂半邊天!嚴師傅,你這話沒有覺悟,至於資曆……確實不夠,但咱們這一行能力更重要!”
突然拔高的語氣讓嚴大福再也不敢反駁他的話,這下笑也笑不出來了,忙應道:
“是是。其實我都知道,我也並沒有說讓沈大軍接我的班,就是考考他,沒想到這才一星期不到就出了幺蛾子,長期以往肯定不行!所以,這不就實驗出來了嗎?”
默默為自己的“機智”點了個讚,驚魂未定地吐出口氣。
他忙表決心:“蔣部長,我等會兒回去就讓顧芊那丫頭開始掌勺,給她一周時間,如果她能完美地完成任務,我那笨徒弟沈大軍,就讓他退了吧。”
蔣部長意味深長地打量他一陣,忽而笑開:“不錯,確實得先考驗考驗,畢竟關乎到咱全團幾百號人的夥食問題,半點馬虎都開不得!”
“是是。”
突然想起之前的一件事,蔣勝軍又笑:“隔壁象山軍區的領導前一陣蒞臨咱文工團的時候,來過我們食堂,正好是那小丫頭掌勺,吃完後讚不絕口,讓我抽空把人請過去給他們軍區廚師指導指導。”
蔣勝軍的臉此時是笑著的,比嚴大福剛來時的笑真實許多,看得出來他確實為此感到高興。
“我看啊,不出問題的話,等你退休後這位置就給她吧。”
這樣的情況下,嚴大福什麼也不能多說,當即讚同地點點頭:“顧芊那丫頭能力出眾,我可真是太欣慰了!以前考慮到她經驗不足,看來是我多慮了。”
附和的同時不忘給自己說好話。
“嗯,那就先這麼定下,下星期再看看情況,沒問題的話未來三個月就讓她來,相信這也是廣大職工願意看見的。”
“好,我明白了。”
……
嚴大福大步流星趕往後廚時,心緒已然沉入穀底。
還沒走到後廚,沈大軍早早的就在隱蔽的牆角等他。
“大廚。”
嚴大福睨了他一眼,把人帶到更偏僻的角落。
沈大軍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呢,嚴大福就先一步把兜裡的錢票掏了出來。
“大軍,你可彆怪我,是你自己不爭氣!蔣部長話已經發下來了,我要是再包庇你,怕是沒有好果子吃。眼見著我還有半年就退休,真經不起折騰了。”
說罷,一疊捏地熱乎乎還帶著濕汗的毛票,塞進了沈大軍手心。
“這是你給我的錢票,我一分不收地還給你,拿去就當給職工們的賠償損失費,今天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錢票加起來是兩百,在這樣一個缺衣少食的年代,絕對大手筆。
雖然肉疼,可沈大軍也知道,當上廚師長後,不僅工資高,更有油水十足的外派工作,兩三次就能賺回這些錢票。
眼前的利益遠遠比不上他美好可期的未來,想到這些,他自然得大方一回。
幸而,沈大軍家底還算殷實,父母都是鹿城紡織廠的技術工人,家裡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他是家裡的老幺,又是男孩,從小可以說要什麼有什麼。
沈大軍活到現在沒經曆過多少挫折,被寵溺著長大,抗挫能力差,心態一直是他的致命弱點,隻是沒想到在顧芊這裡栽了跟頭。
黑暗裡,沒人看清他滿眼的哀慟:“大廚……真的沒有挽回餘地了嗎?”
一聲歎息化作煙霧在空氣裡散開,撲在他麵頰上,濕熱了一片。
沈大軍甚至分不清雙頰的液體是自己的,還是水霧。
“我本來想著把菜譜給你,趁這兩個月你多看多練,儘早達到顧芊的水平,我萬萬沒想到啊,你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或許從當初收他錢的那一刻起,就是錯誤的開始。
沈大軍失魂落魄地呢喃:“我隻是……我隻是太想超過她了,我也有一直努力練習,我明明……明明那麼努力了……”
“行了,你也甭給我裝委屈,事情已經發生,你努力早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邊的態度!”
這事兒也早已不容他嚴大福來置喙。
蔣乾事和蔣部長的態度就足以決定一切,更不用說廣大職工的哀聲載道,沈大軍算是徹底沒戲了。
“大廚……我求你……”
“與其求我,你不如趕緊想想怎麼討好顧芊,她以後才是你的上司!”
上司?
如驚天大霹靂,狠狠砸在他腦袋上,霹地他外焦裡嫩。
討好顧芊?
這不是在說笑話嗎,他都那樣給顧芊穿小鞋了,再討好不過是小醜行為。
顧芊要是不趁機打擊報複,他就倒立洗頭!
嚴大福才懶得管他跟顧芊的關係能不能和好如初,自保才是王道。
錢送到他手裡,任務也就算完成了,至於沈大軍,哭吧哭吧,哭出來發泄發泄,往後日子啊,該怎麼過還得怎麼過!
回到後廚,員工們都在顧芊的指揮下有條不紊進行善後處理。
視線往人群裡逡巡,高聲喊道:“顧芊呢?人呢?”
顧芊那邊正在洗碗碟,聽到嚴大福叫她,忙擦了擦濕漉漉的手走出來:“大廚。”
“小丫頭本事不小。”就沒遇到一個不幫她說話的,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該欣慰還是嫉妒。
畢竟明麵上她是自己的“徒弟”,實際上自己沒有培養過她一天,她通身的本事都是自己一步一步摸索著練習出來的,換哪個師傅心裡都要不得勁。
“往後由你接手沈大軍的位置,至於……”
話音未落,剛趕到廚房的沈大軍壓抑半個下午的心終於崩潰,大男人居然哭了。
“大廚,大廚!您彆這樣,今天的事情是失誤,絕對是失誤!您不知道,我昨晚上一晚上沒睡練習廚藝,最近幾天我都這樣,如果不是沒睡好,我也不可能……”
“行了,我知道你是失誤。”抬手示意沈大軍閉嘴,“但經過領導和廣大職工們的討論,決定還是對你掌勺的身份先保持待定看法。”
短短一句話,以及他冷冰冰的語氣,瞬時將沈大軍未來得及吐出口的話堵塞。
像隻缺氧的魚如鯁在喉,他除了乾巴巴張著嘴,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芊。”視線從沈大軍臉上移開,略帶歎息地喊她。
“大廚。”顧芊上前一步應道,她麵色平靜無波,心中也並無多少喜悅,似乎對眼前的一幕不那麼驚訝。
看著顧芊的表情,沈大軍的心如墜冰窟。
她是不是早料到了他會有這一天……
對於顧芊,嚴大福心中免不得有愧疚,還有更多說不明道不清的味道,很複雜,百味雜陳,但對外,兩人隻能是關係密切的“師徒”。
“通過領導們的商議,一致決定暫且把實習大廚的名額給你,你有一星期的實習期,領導對你很看重,可彆馬虎了!”
顧芊心臟大跳起來,鏗鏘有力地喊出:“是!我一定會仔細做好本職工作!不讓您和領導還有廣大職工同胞們失望!”
“嗯。”視線慢悠悠地從每一個人臉上滑過,將他們的眼神儘數納入眼底,深呼吸,擺手:“都乾活去吧,仔細些,彆再鬨出笑話。”
“明白!”
一場鬨劇結束,贏家隻有一個。
時間漸漸沉寂躁動的心,所有人都在為顧芊慶賀。
沈大軍說不出來自己現在的心情,他頹然地癱坐在椅子上,兩眼空空,周圍的歡笑聲都與他無關,他隻是個失敗者,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他望著昔日討好自己的追隨者,現在也開始討好她。
所有的名利地位,終於不過是為期一周的泡沫,時間一到,潮水退去,才終於看見了是誰在裸泳。
縱使如此,還是有一絲不甘心。
他出神地盯著碗櫃下那隻花色布包,那裡麵裝著他最後的希望。
雙手不老實地,一點一點,逐漸伸向它……
“沈師傅,這是我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