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可以。”
緣杏並不覺得不妥,一口答應下來。
她放下梳子,與水師弟麵對麵,身上仙氣一晃,搖身變成小九尾狐的樣子,抖了抖蓬鬆的狐狸尾巴。
緣杏的尾巴很多,狐狸毛又很蓬鬆,九條大大的尾巴擠在一起,就像一大團軟軟的雲。
緣杏將尾巴蜷到身前,坐下來,說:“這就是我的原形。”
水師弟自從緣杏化身前,就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樣子。
“……好漂亮。”
水師弟仿若失神地望著她。
他好像想要摸摸緣杏的尾巴,但又礙於她是師姐,所以不敢伸手。
他說:“師姐的樣子,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樣,像是傳說中的神物。”
緣杏擺擺尾巴。
她問:“那你呢?”
應該輪到小師弟化形了。
水師弟安靜了一小會兒。
他說:“我的原形……可能和師姐想象中不一樣,或許會嚇到師姐。如果師姐覺得我很醜陋的話,也不必勉強。”
“……嗯?”
緣杏迷惑,沒反應過來。
水師弟道:“師姐不介意的話,我、我想關上門窗。”
緣杏當然不介意。
水師弟上前一步,將房門嚴嚴實實地關好,扣緊門閘,然後又回過身去,將所有窗戶緊緊關死,拉上窗簾。
光線暗了下來。
緣杏也變回了人身,端正地坐在地上等著。
小師弟合上最後一道窗簾,他猶豫地回過神,握緊衣襟,深呼吸了一口。
然後,他開始變化原身。
隻見水師弟的身體逐漸縮小,化成灰灰小小的一團,就像一個濃縮的影子,最後變成一個兔子的樣子。
但說是兔子,又與正常的兔子有些不同。
房間內光線昏暗,緣杏不覺眯了下眼,但等她看清水師弟的相貌,忍不住露出驚愕的表情。
出現在她麵前的,是一隻小灰兔,三瓣嘴、鼻翼輕輕顫動。
水師弟比緣杏還要小一兩歲,緣杏的原形尚且是小幼狐,他化成兔子的模樣就要更小,還不及掌心大。
而且水師弟因為太過瘦弱,體型比一般的小兔還要幼小,像是發育得遲緩,他的毛色斑駁、很不均勻,一看就知道毛色生得不好……但最糟糕的是,兔仙兔靈本應有標誌性的一對長耳朵,可水師弟耳朵的部位,竟是空蕩蕩的!
他原本的耳朵,被硬生生從根部截斷,隻留下幾乎看不見的短短一小截殘餘,和黑洞洞的耳朵眼。
從殘留下的皮膚來看,他的耳朵像是被外力割除的,切麵整齊,但是殘忍,而且變得不像是兔子,連說是老鼠,都有些詭異。
水師弟在緣杏麵前瑟瑟發抖。
顯然,他並不願意在外人麵前暴露出自己這樣的姿態。
這是水師弟最脆弱的一麵,即使是在緣杏麵前展露,仍然令他不安。
緣杏伸出手,指尖儘量不冒犯地、小心地觸碰水師弟的殘耳。
水師弟瑟縮了一下,但並沒有躲開。
緣杏問:“這是……怎麼回事?”
但是話一出口,緣杏就意識到自己問的不妥。
這不僅僅觸及師父的禁區,更有可能會提及師弟不願想起的回憶,又會傷害到他。
緣杏急忙慌亂地彌補:“對不起,如果你不願意說的話,可以不說。是我太唐突了。”
“不。”
水師弟卻意料之外地堅定。
他說:“我願意告訴師姐。若是之後師父問起來,也是我主動想要告訴師姐的,與師姐無關。”
這是有些超出緣杏預期的信任。
她怔道:“可以嗎?”
“嗯。”
水師弟道。
“我已經讓師姐看了我的原形,就是做好了準備。與其讓師姐擔心地猜測,不如我自己說。”
然後,水師弟頓了頓。
他說:“我生在凡間一個靈兔的小村莊中,村中居民無一例外,皆是靈兔。”
“我父母原本不過是村中一對平凡夫妻,農耕衛生,種點普通的白菜和蘿卜,偶爾上山采摘靈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再普通不過的生活,直到有一日……我父親想為懷孕的母親補身體,上山采摘當季草果,再也沒有回來。”
“我是遺腹子。父親失蹤那日,母親懷著我,挺著大肚子,從日落守到天明,卻始終沒有等到父親。”
“但母親沒有放棄。從此以後,母親一個人耕作,一個人采藥,一個人做飯,獨自堅持到臨盆,將我生了下來。”
“誰料,我生下來,便缺了半隻耳朵。”
“兔族一生靈氣全在雙耳,缺耳視為極其不祥之兆。”
“那一年村中鬨水災,母親看到我生來少了半隻耳,家中又沒了父親,便預感到不好,想要連夜帶著我逃走。但母親剛剛臨盆,身體虛弱,還要帶上我,還未逃遠,就被村長捉住。”
水師弟說到這裡,語氣帶上了一絲悲戚。
儘管是沉痛的往事,但水師弟敘述起來,大半說得平靜……可饒是如此,聽到這裡,還是令緣杏提心吊膽。
緣杏望著水師弟的模樣,竟有些不敢追問。
水師弟道:“他們打廢了我母親的腿,在母親的百般央求下,村裡人勉強同意留下我一條性命,但也說像我這樣的異類不配當兔子,剪掉了我的雙耳,斷絕我修煉之路。”
緣杏心中一痛。
緣杏說:“對不起。”
水師弟柔弱一笑:“這又不是師姐的錯,師姐何必向我道歉?”
“可是若不是我讓你提及,你不必回憶這些往事。”
水師弟搖了搖頭。
“其實那個時候的事,我年紀太小,都不記得了,我娘也在我四五歲時病逝。隻是我依舊住在村莊裡,村裡的孩子,有時會用‘怪胎’、‘災星’、‘無耳’來稱呼我,朝我扔石頭,讓我滾得遠遠的,所以我才會知道這些。被剪耳朵的疼痛,我早就感覺不到了,但後續帶來的影響還在。”
水師弟儘量讓自己的口吻顯得平淡而無奈,但緣杏依然能夠想象得出,水師弟遭遇的苦難。
仙界絕沒有缺了耳朵的兔子就不吉祥一說,可在凡間,各種各樣的傳聞都有,不同族也有不同的習慣,為此,長久以來都有許多人遭受無妄之災。
難怪小師弟總是表現得自卑而怯懦。
難怪小師弟總是戰戰兢兢,不敢與他們多接觸。
難怪小師弟不願讓人看到他的獸身,在師兄提及這件事時,表現得如此抵觸。
這一下,緣杏仿佛全明白了。
緣杏難受地望著小師弟。
緣杏說:“可是,我平時看你人身的耳朵,好像一直是完好的……?”
水師弟有些靦腆地道:“那是師父用仙術,為我彌補的障眼法,能讓我正常生活,表麵上看不出什麼端倪。另外,也是多虧師父將我收作凡仙,我才能在仙宮中,像之前那樣與師兄師姐們生活。”
凡仙,是點化中的一種。
他們能用仙術,身上也有仙氣,但並非是真正的神仙,一旦失去庇護或者回到凡間,就會變回普通的凡人野獸。
許多神仙收有天資的靈獸凡人為弟子,都會先點為凡仙,等他們日後修為長進,再曆劫飛升,成為真正的神仙。
除此之外,仙侍仙娥們,也大多是點化出的凡仙,算不得是真正的神仙,但比水師弟這樣的靈獸還要再低一級,仙侍仙娥們若是失去了庇佑,多半會成為連靈智都沒有的碎石枯草。
緣杏看著水師弟獸身的殘耳,心有不忍。
她想了想,說道:“師弟,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