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顯然也沒想到, 居然能有人忽略他的陰森氣質張嘴就和他扯這個。
最要命的是, 寇冬這句話說完後,小孩堆裡剛剛話最多的小男孩就眼巴巴把臉給仰起來了,看著他——瞧那模樣,不用說也知道對寇冬現在說的這個提議很心動。
而且,一看就是他自家孩子。
村長張了張嘴,眼看著自己孫子這會兒也跟著跑偏, 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他瞪了孫子一眼,把小孩看得重新埋下頭, 旋即才道:“外鄉人, 你們隻是被請來跳儺戲的,不要管多餘的事。”
寇冬從地上站起來, 根本不管他語氣中的威脅, 隻微微笑道:“村長,您身體挺好啊。”
老頭倏的一下把眼皮子掀起來了, 改為瞪著他。
寇冬也是個膽子大的,被他這麼看著也半點都不怕,甚至還和他拉家常:“我爸才四十幾,身體都沒您硬朗。”
這話讓老頭神色稍微緩和了些, 終於開口答話, 說:“那是當然。”
寇冬:“是因為您這廟裡頭供奉著的神嗎?我可以拜拜嗎?”
村長重新把眉頭擰起來了。他警告地看了寇冬一眼, 嘴角驟然一撇, 冷笑一聲, 道:“外鄉人——神可不是隨意拜的。”
要是換個人, 興許能被他這裝神弄鬼的語氣嚇得不輕。但寇冬隻哦了聲,發出靈魂疑問:“可我看你們的祭品,也沒什麼特殊的啊。”
不就一點不值錢的水果?
他揚揚眉,“還是說……跳儺戲的我們,是特殊的?”
老頭嘴角的笑維持不下去了,也不再跟他說話,手一抖,像趕小雞崽子一樣把地上一群孩子驅散了。他自個兒目光陰寒,扭身往巷子裡走。
寇冬喃喃:“這反應,看來真是特殊的。”
他把崽從肩膀拂下來,托在手心裡,深思:“挺古怪的。”
葉言之:“他目光渙散,但腳步堅實,魂體和身軀不太相配。”
寇冬有些驚奇:“崽,你這也能看出來?”
葉言之沒有回答。事實上,葉氏一族自身便擅長於魂術,懂得風水秘法,也算得上是風水世家裡頭最重要的一支。他身為繼承人,自然更是自幼學習,從未有一日放鬆。
至於寇冬先前所說的什麼橘子,月台……他倒是從未學過,反而是對東西方鬼神及民間傳說了如指掌。
寇冬在村子裡轉了轉,沒有太多收獲。這村子看著不大,卻怎麼也走不出去,每每到了路的儘頭,就會又踏上來時的老路。
無窮無儘。
村裡頭人家也不多,寥寥十幾家,個個兒都有著高高的房梁。除此之外,便隻有一座修建的詭秘奇絕的神廟,供奉著不知哪一家的神靈。
來往的村民不少,誰也不跟他搭話。寇冬嘗試了幾次都無功而返,倒是身後有一個細細的女聲說:“彆問了,他們個個兒都像是悶葫蘆,根本不開口。”
寇冬扭過頭,看見是“土地”。
“土地”儺麵慈眉善目,聽起來年紀也不大,話音透著點孩子氣,“真是。”
寇冬頓了頓,這才回答:“的確。”
“你的這個儺麵是什麼呀?”土地問他,細白的手指隔空勾勒著,畫著他麵具上的眉眼,“看起來真好看。”
寇冬微笑答道:“你的更好看。”
這是事實,土地是個善神,鐘馗卻是個凶神,生的一副怒相,橫眉怒目,自然難以被稱為好看。
土地像是意識到什麼,也笑起來。
“呀……抱歉,”她說,“我祖上也有人會做這個,隻是從沒畫過這個神。是不是嚇到你了?”
“不,”寇冬說,“沒事。”
他的手不著痕跡地摩挲了一下小人。
葉言之掛在他的衣服上,順勢也回摸了下他的指腹。
土地提議:“一起走嗎?”
寇冬的眼睛在儺麵之下凝視著她。
“——好啊。”
他們一同在這村子裡簡單逛了逛,到了六點,眼見著天漸漸黑下來,便彼此告彆,各自回去休息。
寇冬回到最開始的房間,躺在床上。他其實睡不著,相信其他人也是同樣。
他的手搭在麵具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葉言之說話。
“崽,你覺得這遊戲,要怎麼玩?”
葉言之坐在他胸口上,皺眉看著他。這儺麵具讓小人覺著礙事——擋著了青年的臉。
寇冬的身軀隨著呼吸節奏微微起伏,葉言之也跟著起伏。他說:“你說的是人,還是鬼?”
這倆玩法可大不相同。
寇冬笑起來,猛然伸手把他提溜起來,揉了揉他的臉,“聰明。”
葉言之避都無處避,兩個腮幫子被揉得通紅,活像是誰給他打了腮紅。他在寇冬手上皺著眉,很不滿,“你彆總揉我。”
“揉你怎麼了?”寇冬十分不能理解,“不能揉你嗎?這是因為爸爸愛你!”
葉言之:“……”
很好,他陰沉地想,你最好記清楚你說的話。
到時候哪怕在床上被揉哭,那也得受著。
那全都特麼出自愛。
七點三十分,寇冬出了門,朝著神廟的方向走去。規則刻意強調了要八點到,他不覺得遲來有好事。
同樣想法的並不少,寇冬一路撞見了好幾個儺麵,彼此之間點點頭,誰也沒有多話。
神廟前的地上多出了十二張木椅子,依照來的順序就座,從左到右還標著號。寇冬算是前麵那批,坐在第三個。
空地上沒有光,隻有神廟裡頭透出點黯淡跳躍的燭火。眾人的影子被燭光拉的老長,麵具上凸出的眉眼在地上映的愈發清晰,像是真的活了過來的凶神。
一片寂靜,甚至連草叢中都聽不見半點蟲鳴。氣氛壓抑沉悶,有少數人悄悄抬頭看著天。
天上那一輪月亮是滿月,可誰都能一眼看出不對來。這月亮比尋常見過的都要大,且不是白的,更像是紅的——就好像有一層血霧蒙在前頭似的,散也散不開。
這樣的月色,給人的感覺更不好了。
寇冬視線向下移,遠遠地看見了一個影子。有誰提著一盞煤油燈,從小路的儘頭緩緩走來。他臉上也戴了一個儺麵,不過卻是全白的,上頭什麼圖案都沒有。他將燈舉起來,照了照椅子,甕聲甕氣道:“都到了?”
沒人吭聲。他自己看了看,十二張椅子上坐的滿滿當當。
“很好。”白儺麵說,“可以開始了。”
他將煤油燈放置在了地上。
這好像是個信號,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白儺麵沉沉向那被蒙著紅布的神像拜了拜,這才跨步進去,從旁邊拿出了一個木簽筒。
白儺麵手上用力,木簽筒就搖晃起來。
嘩啦啦——
嘩啦啦——
這聲音單調又重複,在這神像麵前反複進行著。終於,有一支簽搖晃的幅度大了,就在邊緣晃蕩,眼看著就要掉出來。
啪的一聲,它頭一歪,徹底墜在了地上。
白儺麵將簽撿了起來。
他的臉被古怪的麵具擋著,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隻能看見他的手,緩緩將那一支簽轉了個麵。
“請第九位客人。”他嘶嘶道,聲音裡充斥著一種奇異的笑意。
椅子上的玩家們驟然意識到了什麼,扭頭看向自己的右麵。第九張椅子上,坐著那個笑和尚,隻是這會兒手腳都打著顫,顯然是畏懼的不行。
“不,”他哆哆嗦嗦說,“不……”
“請第九位客人。”
白儺麵又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簽文對著他——那木簽的底部,畫著一個小小的九。
笑和尚的白袍子在抖。他分明是不想站起來的,可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力道,硬是鉗製住他的手臂,強逼著他站了起來。
鬼!
有鬼!
他幾乎想放聲尖叫,可卻一聲也叫不出來——抓住他的手猛然一鬆,他便跌跌撞撞地向前一撲,倒在了白儺麵的腳下。
白儺麵將臉轉向他。
“第九位客人,”白儺麵問他,“您找到了哪一位客人的身份?”
“……”
笑和尚戰栗著,沒有答話。
他將眼睛抬起來,絕望地在那十一張看不清的儺麵上輾轉著。這才是第一日,他又格外畏懼於這些,白日幾乎都不曾出門。
又能從何處得知,這些是人是鬼?
他久久不曾回答。白儺麵低頭凝視著他,又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
“請告訴我——您找到了哪一位客人的身份?”
葉言之坐在寇冬肩上,忽然道:“他必須得說了。”
寇冬:“嗯?”
話音未落,他便驟然聽聞一聲慘叫——白儺麵的另一隻始終背在身後的手裡,竟然是一把尖銳的剜骨刀。在儺麵們的注視下,他猛然將那把刀刺入了笑和尚的手臂,幾乎不曾將那條手砍斷下來。
血的腥氣猛然在空氣中蔓延開,寇冬隱約覺著有點惡心。
這場景讓他覺得不適。
椅子上坐著的儺麵間也起了小小的騷動。
白儺麵手中拿著尖刀,慢條斯理從他的肌理裡拔-出來。那刀不再雪亮了,上頭往下滴著血珠。
他舉起刀,用自己的衣角擦拭了下。
笑和尚一下一下喘著氣,像是即將疼暈過去,使勁兒抱著白儺麵的腳。
“求你了,”他斷斷續續地哀求道,“求你……”
然而,對方並沒有理會。那刀光微微一閃,又朝著他的右臂挪去。
“第九位客人,”白儺麵用古怪的聲音說,“您是因為無用,所以沒有發現嗎?”
這一瞬間,畏懼猛然占領了笑和尚的心。他高聲道:“不!我發現了……我發現了!”
白儺麵仍然未放下那尖刀,目光透過厚重的麵具,看著他。
“那就請您說出來啊。”
“我發現了……”笑和尚的聲音帶著哭腔,“二號,我發現了二號……”
寇冬驟然向自己的左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