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的第三天,鳥嘴醫生再次來了古堡。
他仍舊裹得密不透風,黑帽與麵具將麵容遮擋了個完全,隻是身形比昨日挺拔了點。寇冬已經知道了他為何要裝扮成如此模樣——他厭惡這其中血肉的氣息,也反感淪為血族幫凶的自己,因此也不願再披上天使的白紗。
出於某種心理,寇冬並未告訴對方自己是個人類,仍舊裝成他的小吸血鬼。
他左右望了望,沒有旁人,這才低聲問:“我要的東西帶來了嗎?”
葉言之:“……”
這個架勢,宛如地下黨接頭。
舊天使頷首,奇異猙獰的麵具上下一動,伸手摸向自己寬大的黑袍裡。他從裡麵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裡頭裝滿了一小塊一小塊的圓石頭。
是火石。
寇冬還從沒在古堡裡看見過這東西。血族們吃什麼都是生冷的,唯一有溫度的隻剩下人類新鮮的血液。
舊天使將幾塊圓圓的火石交與他。
“這事不該再拖,”他的聲音在鳥嘴麵具後,有些模糊不清,“就定在後日晚上。”
“——我們將秉承天父的旨意,將這些肮臟的行屍走肉鏟除出大地!”
寇冬:“……”
唉,一口一個天父什麼的,聽起來就好像腦殘粉。
他將火石裝起來,不放心地又問:“您不是打算一個人來吧?”
就算你原來是天使,也打不過這麼多血族啊!
好在鳥嘴醫生不至於傻到這種程度,雖然堅信正義的力量,但還是召集了其他墜落凡間的天使。
黯淡了這麼久,天上的星星,也是時候該亮起來了。
寇冬聽聞對方還有隊友,登時鬆了一口氣。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熱忱目光注視鳥嘴醫生,就差上前一步緊緊握住對方的手了。
“天使大人,我可隻剩下您了!”
您可千萬要把我從這一屋子變-態裡頭救出去啊!
鳥嘴醫生怔愣了下,並未將自己的手從對方手中抽出。他注視著這個小吸血鬼,與尋常的血族全然不同,小吸血鬼烏黑的發絲整整齊齊束著,垂至腦後,隻有幾小縷還較短、無法紮起的發絲從發束中飛出,散在臉頰旁。
他的膚質細膩而白,整個人就像是東方雕琢出來的一塊美玉。
鳥嘴醫生忽的蹙了蹙眉,在麵具後重新打量著他。
很像。
舊天使近乎顫栗地想,真像……
像他偶爾在天使的晚宴上看到的一掠而過的影子。
他向前走近,進一步地觀察青年的五官。一寸寸向下掃視。在這種目光裡,寇冬的心微微一頓,麵上表情不變,“您有彆的事?”
——隻可惜是個吸血鬼。
舊天使想著,冷淡地將視線從青年身上撤走了。
吸血鬼這種低等肮臟的生物,是絕不配、也不能居住於九重天之上的。他們甚至禁不住聖光的沐浴,隻能一日日生存在迷霧遍布的天穹下,他們生來就該被踩在泥土裡。
倘若青年是個人類,又或者更好,是個天使……
他心內有些輕微的、不可抑的顫抖,被他狠狠壓下了。
——倘若那樣。
憑借這身近乎一模一樣的皮囊,他們是不是能夠喚醒在極端失望中沉睡的天父?
他沒有再動腳,麵色陰沉不定。
但,人類可以通過初擁變為吸血鬼,吸血鬼卻絕無可能再成為人類。
為了這麼一個血族……
寇冬盯著他黑袍下攥緊的手,隱約覺著他似乎在掙紮什麼。最終,鳥嘴醫生還是重重將手心鬆開,用低沉悶啞的聲音道:“我會再聯係你。”
說罷,他大步向古堡外走去,黑袍在他身後翻卷成一朵小小的浪花。
他沒有再回頭。
*
鳥嘴醫生說的聯係來的極快,在早餐結束後,寇冬的房間裡已然多出了一張信紙。
上麵隻寫了簡單的一句話,“我將使他們聚集,光明的力量將勝於一切。”
寇冬:“……?”
他們?
他拿著信紙,把這句話展現給葉言之看,並憂心忡忡道:“你看見了嗎?他說他們。”
年輕血族:“說的或許是天使。”
“但願是,”寇冬喃喃,心一個勁兒不受控製地狂跳,“可這麼說的話,這對我而言也太容易了點。”
往常他的副本,那都是可以拿來給鼴鼠的故事當拍攝場地的,——全是坑。
大坑連小坑,小坑連巨坑,不怕坑多,就怕他不往下掉。
照這麼說,這個副本進行的有些過於簡單。他在天使的幫助下團滅血族,之後隨便找個地方待過七天,身份暴露的問題更是完全不需要擔心,過關簡直妥妥的。
寇冬踩的坑多了,都快把坑當路走了,這回第一回沒見著什麼坑,心裡頭劈裡啪啦直敲小鼓。
就這樣嗎?
係統這麼好心嗎,這麼輕鬆放他過去??
“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對自己的崽子訴苦,剖白自己的內心,“我感覺我可能有被害妄想症了,現在看什麼都覺得有陰謀。”
他又幽幽歎了口氣,很是難過,“我原來是一個多麼相信愛與美的好孩子啊……”
葉言之盯了他垂下來的毛茸茸的腦袋半晌,覺得他這模樣真是可憐可愛,很想把他攬進懷裡摸頭。
還沒等他付諸行動,青年的動作反而更快一點,踮著腳尖摸了摸他的頭。一邊摸還一邊慈愛教導:“阿崽,你可不要學爸爸,世界充滿光明,你一定要積極向上……”
年輕血族:“……”
寇冬總有一百種方法砍斷他的心動。
這一日的下午,男爵邀請所有賓客去品嘗了他藏於地窖中的美酒。那些血液被盛放在琉璃瓶子裡,一瓶瓶儲存於陰冷潮濕的地下,還綴著一張張薄薄的卡片,上麵寫著年份與來源。寇冬看了看,其中甚至有百年前大名鼎鼎的國王與騎士的血,它們在這地下貯存了多年,卻奇異地並未變為褐色,更未生出半點絮狀物,一如既往地澄澈透亮——顯然,對於儲存食物,血族們有他們自己的方法。
寇冬很是不合時宜地想到了真空包裝和防腐劑。
他輕輕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恐怕是太餓了。畢竟,今天已是第三天,他所吃的還隻是廚房裡為血奴提供的那一點根本無法入口的吃食——就那,還是葉言之晚上冒著風險為他取回來的。
寇冬本來半點都吃不下去,礙著崽子的一片孝心,把那滿帶腥味兒的肉與粗糙的像樹皮的菜都想象成葉言之為他做的愛心午餐,捏著鼻子啃。
他相當餓,還饞。
在這種情況下,身後跟著的年輕血族的脖子就變得格外美味可口起來,連上頭若隱若現的淡青色血管看起來都是香甜的,看得寇甜甜一口接著一口往下咽口水。
年輕血族從下巴到脖子的弧度流暢而乾淨,薄薄的,削瘦的,堪稱一絕。喉結微微凸起,安安靜靜地待著,看上去口感就像鴨鎖骨——
說不定嘴裡嘗起來還像鴨舌頭。
葉言之脖子上涼颼颼一片,抬起眼去看,隻看見他的主人迅速地將頭擺回去。
他不禁心生怪異感。
第一日晚上後,寇冬那一句無法解釋的“真香”,再次鑽回了他的腦海裡。
……怎麼回事,年輕血族遲疑地想,他怎麼總覺得他家寶貝要吃他……
紅酒鑒賞就在寇冬的津液中度過,他壓根兒沒聽男爵說了些什麼,滿腦子都是看起來挺好吃的葉言之。
甚至男爵最後將他攔住,隱含著調弄意味說若是獲得了他的血,定要用幾十把金鎖鎖起來,寇冬也沒給他半點回應,很是敷衍地嗯嗯了兩聲,拍拍屁-股就從地窖裡出去了。
男爵:“……??”
嗯嗯?
這算是個什麼回答,血族極氣,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還沒等他拽住人問個清楚,小蛋糕的身影已經不見了,隻留男爵一個人在地窖裡頭生悶氣。
調弄沒能達到效果,既不刺激也不恐怖,就很氣。
他慢慢從地窖拾級而上,瞧見一個負責招待的男仆站在他麵前,恭恭敬敬衝他彎了彎腰。
“男爵大人,”男仆低聲道,“有一件事需要您知曉……”
門前聚集了許多人,中間不乏衣物尋常的平民,烏泱泱站於門廊處。幾個男仆站在那兒,正與他們中的代表說著話,“這兒是伯爵大人的府邸,你們不該擅闖!”
“怎麼是擅闖?”
帶頭的是一個披著血紅鬥篷的年輕人,皮膚很白,不見天日的那種蒼白,隻從鬥篷下露出一段尖細的下頜。他眯了眯狹長的眼,道:“這兒不是提供給血族的聚會?既然是,為什麼我們不能進?”
男仆冷著臉阻攔,卻聽見身後的男爵揚聲道:“那便將新客人們請進來吧。”
仆人眼中充斥著不可思議,訝異地回頭,“男爵大人?”
男爵的皮靴緩緩踏過地麵,篤篤,篤篤。
他的眉頭也微微蹙著,隻是話仍舊未變,“請他們進來吧。”
任何物種都存在等級秩序,血族自然也不例外。如他們這些貴族,隻挑選貴族作為自己的結約人,自然血脈尊貴,事事以家族榮譽與紳士風度為先。
其他血族可不是如此,他們皆是意外結約,生來既不是貴族,也未錦衣玉食地活過,大多成群結隊遊走在陰暗潮濕的林子裡,捕食路過的人群。
他們的血管裡寫滿野性,骨子裡刻著的隻有對原始的、對於鮮血的渴望,甚至連血族的等級也敢逾越。
貴族們是棲息在領地裡不動聲色的獅豹,他們卻是一口咬斷喉管的野狼,存在近似於魔。兩派向來毫無交集,男爵還是第一次邀請這樣身份的人踏入古堡。
男仆道:“可——”
“是那位大人的命令,”男爵的神色有些疲乏,淡淡道,“那些天使也寫了信來,希望與我們談一談。——他們想要這些人在。”
天使和那位大人,這都不是男仆能觸及了解的領域。他住了手,老老實實地請這些進去。
年輕人嗤笑一聲,猝不及防亮出了自己的獠牙。那兩顆獠牙尖而亮,在男仆根本不曾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猛然將它們深深地刺進去,一下子刺穿、刺透——
男仆驟然發出了一聲嚎啕,踉蹌向後退去。在他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後,脖頸上赫然是兩個深深的、還滲著血的尖洞。
他剛剛被襲擊了。
年輕人直起身,依舊是懶洋洋的模樣,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