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麵上還掛著笑。他其實長了一張相當清秀的臉,眼尾下垂,怎麼看怎麼透著點無辜的味道。
於任瑩瑩看來,卻不亞於是青麵惡鬼——看得她腳步像是釘在了地上,一動也不能動,隻從喉嚨裡擠出一聲近乎絕望的嗬聲。
他一步步向他們走近,眼睛深的像一汪潭。
“親愛的姐姐,”他半歎息地道,“你怎麼能把你唯一血脈相連的弟弟扔在裡麵呢?”
寇冬一下子扭頭去看阿雪,小姑娘麵色平靜,隻是仰頭看了看她的右邊係統界麵。
他說出了兩人在現實生活中的關係,按理來說也算違規。但是係統一動不動,沒有半點反應,倒像是卡死了。
沉默半晌後,阿雪忽的也笑了聲。
“是嗎?——你是我弟弟?”
“怎麼,⊿enxue.cc⊿♂請來舊時光|文學|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尹其眉梢微微揚起,再不複先前小白兔似的模樣,“你不是已經驗證了嗎?不是把我從那些賭徒的手裡救出來了嗎?”
阿雪嘴角有細微的戰栗。她神色重新冷凝下來,沉聲道:“救出來?”
她冷笑。
“我救出來的,應該是個死人啊。”
驟然聞聽這一句,連宋泓也懵了,詫異地望著她。
小姑娘穩穩當當站在原處,嘴裡頭吐出的卻是讓人遍體生寒的話:“你以為他是什麼好人嗎?我太了解他了。他欠了那麼多債,那些討債的人是不會放過他的,為了逼他還錢,連他唯一一個兒子都給綁了。”
“他們還是不知道。——他會給錢嗎?他哪怕在遊戲裡麵賺了錢,那也是為了賭!”
賭徒早已經沒了心,何談什麼兒女親情。她那個名義上的爹進入亡人遊戲,也壓根兒不是想還錢,而是夢想著用那筆錢再去賭,從而換來更多的錢。
在他們眼裡,這都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買賣成功之前,他們根本沒有這個心思去管所謂的兒女死活。
那些人把尹其綁了,卻連半點作用都沒有。一氣之下索性斷了他的食水,將他鎖在了破舊工廠裡。後來男人於遊戲裡輸了,沒能再醒過來,等宋泓與阿雪找到男人影蹤時,他已經被宣告腦死亡,自然不可能再還上那筆錢。
男人拋棄妻女那麼多年,債主們早不知道他還有一對可以壓榨的妻女。為了發泄怒氣,他們索性點了把火,隨後就跑了,活活地把那個兒子給燒死了。
在尹其嘴裡,他是鬆開了繩子從窗口逃了出來,隨後被得知消息的兩人所救。在他無力謀生的情況下,兩人帶他進入遊戲,以此賺錢。
可這個說詞,阿雪從一開始就不相信。
原因也簡單。那群歹徒已經準備把人燒成灰死無對證了,怎麼可能留下一扇沒有關的窗戶放他一條生路?
尹其可是見過他們臉的,不怕他轉身報警嗎?
她在後麵偷偷尋到了那幾個歹徒。找人把他們灌醉後終於從他們口中聽說,那時窗戶已經被用木板釘死了。
“根本……根本不可能有人跑出來。”行凶的男人醉醺醺保證道,“那個小兔崽子,之前已經餓了十幾天……”
點火之前就該死了。
人,不能死而複生。手腳被捆住餓了十幾天的人,早在點火之前就已經斷了氣。
……那後來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誰?
借著弟弟這個身份、一定要阿雪把他帶進遊戲的。
——是誰?
“既然不是,何必再裝?”阿雪冷嘲,“跟了我們這麼久,也該說說你到底想乾什麼了吧?”
宋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雖然始終在現實生活中與阿雪一同行動,但不清楚這裡麵竟然有這麼多彎彎繞繞——說起來可笑,他真以為阿雪不喜歡這個弟弟是因為他們都有男人的血統,所以偶爾還會照顧——可現在特麼是什麼,這根本就是個心懷叵測之人、不,說不定連人都算不上!
他不僅懵逼,而且崩潰。這麼大的事,他居然一直被蒙在鼓裡!
這時候他再看尹其,就有了受害者的自覺——這特麼是個騙子。
連他也想高聲質問為什麼。
阿雪帶他進來,自然是假裝順從他意,想看看他打的是什麼算盤。
費了這麼大心思,千辛萬苦跟著他們,偽裝成一副小白花模樣楚楚惹人憐……
總不能是想蹭個點數賺點外快吧?
這個理由,宋泓不大相信。
他把懷疑的目光投向青年,尹其嘴角徹底斂成了直線,現出一種近乎刻薄的刻板。
局勢如此,身邊的長發女生腿一軟,險些跪下了。
“他不是人……”
她喃喃。
壯漢還沒聽清,又被這麵前突如其來的發展所驚駭,正是目瞪口呆之際還聽她小聲在旁邊自語,不由得粗聲粗氣道:“你他媽嘟囔什麼呢!”
“他不是人!”
任瑩瑩的聲音徹底放了出來。她不顧一切地高喊著,手指哆嗦地指向尹其。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我本來是要去殺他的!”
身為遊戲裡的老人,她自然也有自己的秘密武器。可她分明已經用技能猝不及防地將人殺死在了當場,下一秒,那些血霧卻重新凝聚,逐漸凝練出新的人形——
殷紅的血裡頭,分明有雪亮的寒光。
“他不是人——他的血裡頭藏著一把刀!”
她比劃著,眼中寫滿恐懼。
“——鐮刀!”
“鋒利的鐮刀!!!”
這句話被戰栗著高喊出後,產生了一種極其奇妙的化學反應。場中陷入近乎沉窒的靜默,這種靜默好像是噴著火星的,刺拉拉地灼人。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喘息。副本裡的風停滯了,係統開始抖動,一個接著一個往外吐對話框,速度快的讓寇冬都有點看不清。
葉言之的臉色奇異,又有一種猜想落實的、奇怪的篤定感。他嗓音輕柔,緩慢地將那三個字再重複了一遍。
“一把刀?”
懷中的鬼嬰忽的僵成了一塊石頭。寇冬察覺到它異常僵硬的身體,隱約覺得是遊戲出了什麼異常——但隻是轉瞬之間,它忽的發出一聲尖銳的咆哮,猛然從寇冬懷中一躍而出,向著尹其撲去!
這一切都隻發生在一個眨眼,甚至來不及讓人反應。遠處的泥人轟隆邁起大步向他們奔跑而來,星星點點的鬼火、林中的白骨,甚至是樹、大地、天空……它們全都張開無形的嘴,發出了從未聽過的怒吼,甚至讓人懷疑這是否是它們的聲音——世間萬物朝著尹其奔湧而去,懷著鋪天蓋地的戾氣兜頭要將他撲滅於此地。
天崩地裂。
寇冬從來沒見過這樣自殺似的襲擊,比起他當初被人調-戲時的場景來也不遑多讓。草,木,泥人,鬼……它們忽然間都成了他與尹其之間的屏障,一層接著一層蓋起來。地麵撕扯開了口子,巨大的裂縫將他與尹其之間徹底割裂,旋即飛快拉遠,下麵是旋轉著的濃黑漩渦,迫不及待地張嘴吸納著一切,拚命吞食著。
日月無光,當真是人間煉獄。
副本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折疊起來,望鄉台、奈何橋、血水……原本該遠不可及的景致,如今都寸寸坍塌於眼前。
甚至於是他們最先待過的破廟。
寇冬還瞥見了那頂青色轎子。從裡頭爬出的是先前他見過的男人,可男人此刻眼神呆滯,沒有半點反應,直至鬼嬰高聲哭泣起來,才讓他眼裡猛地多了神采,爬出轎子,也衝向尹其。
“……”
寇冬目瞪口呆。
他本來以為,這個所謂的前夫才是幕後的真boss——可現在看起來NPC的嘴裡真是沒有一句實話,這個前夫明明就是受鬼嬰控製的!
搞不好就是鬼嬰做出來的一個傀儡!
還什麼一打五五打一,含著奶嘴還要欺騙他這個無辜的老父親!!
寇冬對自己的二兒子立時有了全新的認知,又是震驚又是惱怒。但此刻並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NPC們費儘全力地阻止著尹其,可從那其中,卻有一道寒光閃現,如閃電撕開了濃黑的鬼嬰——
麵容清秀的青年重新出現在了眼前。
他衣擺飄動,立在泥人高高的頭頂。泥人的兩隻手都已經斷了,隻拚命地搖著頭,試圖將他甩下去。
但這點晃動並不能影響青年。他從高處居高臨下望來,對那些殺戮都不為所動,隻垂下眼皮。
寇冬有一種如芒刺背的感覺。
他看向了自己。
“一百零二年。”
青年薄薄的嘴角掀了起來。
“一百零二年……”
“我還是找到了你。”
他慢條斯理用手指剖開了自己的胸膛。從胸膛奔湧而出的滿腔熱血裡,一把寒光凜冽的鐮刀終於出現在他手中——
那一刻,這個身影與寇冬的噩夢忽然緩慢重合。
捉迷藏。
捂住他嘴的孩童。
稚嫩的童音。
“這就是場遊戲。”
……
他逐漸想起自己在先前所畏懼的、永遠懸掛於頭顱時刻可能掉落的,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