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
平靜的、沒什麼波瀾的聲音。
這與宋泓想象中的大不相符。好像他們不是站在這蜘蛛遍地、難以逃脫的詭異地方,而是在個灑滿陽光的咖啡館裡遇見了,——那麼寧靜祥和的招呼。
宋泓目瞪口呆地望著,聽對方淡淡道:“先等等我。”
緊接著,他就從那高高的蜘蛛山上一躍而下,手中不知拿著什麼,竟然如砍瓜劈菜,輕輕鬆鬆將它們從中間一劈至底。耳邊哀嚎聲猛然淒厲起來,聽的宋泓頭皮都開始發麻,隻感覺麵頰上微微一熱,待反應過來,才察覺那是一滴尚且溫熱的血。
戾風迎麵而來,他情不自禁地閉了下眼。
那一雙靴子踩在了地上。葉言之裹著一件長的黑袍,隻是似乎比尋常的黑色更加濃重,仔細看時,才會發覺那是浸透了血泡出來的顏色。他麵容在兜帽之下蒼白而病態,從臉頰到嘴唇,都沒有半分血色,瘦削的下頜半隱在兜帽的陰影裡。
宋泓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神態,疲憊根本無法掩飾。他顯然比尋常更加虛弱。
同時,他的體魄也與先前不同,宋泓不知該如何描述,但總覺得他的優越的腿長似乎愈發打眼,好像是從原先的青年徹底抽條伸展,成長為了寡言淡漠的男人。
那一縷不容人接近的氣息更加濃重了,眼睛活像是兩汪看不見底的深潭,教人隻想避著他走。
“好久不見,你受傷了?”
男人沒有回答,隻用一隻手掀開了頭上的兜帽。他的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樣武器,瞧著形狀有些奇怪,多看幾眼才會意識到,那是從最底下的蜘蛛身上取出來的一根打磨過的螯針。
身後的蜘蛛群再度開始騷動,向著他的方向飛快爬來。宋泓意識到,方才並不是什麼詭異的誕生場麵,那些蜘蛛是在圍攻他。
“它們……”
葉言之微微頷首,平淡道:“它們想吞噬我。”
宋泓的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什麼,卻又不曾說出口。事實上,這絕不僅僅是吞噬——他見過它們吞吃尋常玩家,那不過是一兩隻,能將人吸成一具沒有腦髓的屍體。
可眼前的這些,足以用浩浩蕩蕩四字來形容。
它們難道也隻是為了吞噬男人而來?
葉言之凝視著這一座蜘蛛山,嘴角似有笑意一閃而過。
“但它們還做不到。”
他平靜地道。
“起碼就現在……他們還不能噬主。”
噬主。
這兩個突如其來的字,讓宋泓的頭腦忽然也陷入了一片混沌。
……噬什麼主?
誰是他們的主人?
葉言之的目光深而遠,仿佛隔空正與什麼人對望。他的嘴角終於緩緩勾起,露出了一個仿佛譏誚的笑意。
“嫉妒又有什麼用?”他對著那虛空輕輕地道,“他想的是我,——永遠不會是你。”
蜘蛛湧動的幅度驟然大了起來,一瞬間幾乎是向他們淹沒而來。宋泓本能地意識到,葉言之的這一句惹得這裡的boss發了脾氣。
可還未等他把這些想清楚,男人已經朝他轉過了身。
“幫我一把,”葉言之說,“我要去中心。”
宋泓咬了咬牙,乾脆也應下了。與其在這裡做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倒不如到中心去拚一場。
何況他向來相信葉言之,在這種時候,對方總比不知底細的NPC要來的好的多。
“中心有什麼?”
“……有什麼?”
葉言之臉上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
“有它們為之奮不顧身的。”
他以一種異常篤定的態度說,臉色依然蒼白,好像一張薄薄的紙,透不出半點人氣。
“它們一定會前往那裡。”
“那裡將是最終之地。”
他的眼睛那麼黑沉,卻好像有一盞紙月亮從裡麵升起來了。紙月亮輕而薄,為了防止它破碎,他把它藏在了最深的心臟裡。
那時的他並未想到,從那一刻開始,已然有其它的齒輪開始轉動。它們最終彙聚成了推動的洪流,所有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被卷在了這洪流裡。
“從最開始的鐫刻之地——”
“到最後的凋零之地。”
它們最終會回到這個一切起始的地方。
也就是在這裡,這個世界的創始者,在心臟薄薄的內壁上,鐫刻下了世界將遵守的準則:
——藏好他。
他就是神明至高無上的珍寶。
他是所有NPC都被刻在骨髓裡的第零準則。
準則本人這會兒正在中心忙活,小姑娘和灰色兔子正借著蛛絲的力,在蜘蛛堆左蕩右蕩,尋了片空地,將四根最長的螯肢牢牢紮進了地裡,晃動了下確定穩定。
似乎是看穿了他們的意圖,蜘蛛的進攻都變得更加猛烈。寇冬不經意間回頭,隻覺得心臟驟停:“——看著點左邊!”
阿雪旋風般來回,不提防被左邊猛然盤旋而上的一股蛛絲擊中,饒是整個人耗費了最大的力量調整方向試圖躲避,仍未完全成功,被它一下子攔腰卷住,幾乎是整個兒甩脫了出去,重重地趴在地上。
那股子蛛絲還要再動,已經被林萌萌一撲而上,如同騎著條龍似的強迫它於空中改變方向。
寇冬擰成的另一股蛛絲從正中間攔腰打來,隻聽見鈍鈍一聲悶響,轉眼將它打的頹軟下去,半天沒有再起來。
寇冬趕忙去看,小姑娘從地上撐起了半個身子,半天才吐出一口帶著點殷紅顏色的唾沫。
“沒事。”
她簡略道,“就是點擦傷。”
寇冬見她脖頸有傷,但是沒出血,隻有吐出來的帶著血絲,不由得咬了咬牙。
“你先回去。”
“回什麼?”阿雪把嘴邊的一點血跡擦乾淨了,眼神愈發澄亮,“抓緊時間,就現在!”
她咬著牙,看著這些蜘蛛,像是也被徹底激上了火氣:“這麼久了,這還是第一次把我傷成這樣的——現在不上,還等什麼?!”
寇冬在她的騰騰殺氣之下,一時間竟然啞口無言。到這時候,他才想起,阿雪是什麼人?
——那可是在知道自己拋妻棄女的爹進了遊戲的當晚,就能舉著長刀砸NPC玻璃的人啊。
那能是一般人嗎?
那能是尋常的小姑娘嗎?
林萌萌似乎也被震撼了,站在旁邊半天沒回神,好一會兒才弱弱地說:“那再來?”
阿雪斬釘截鐵:“再來!”
他們的計劃其實很簡單。在努力之下,蛛絲逐漸被纏繞上了那四根螯肢,編製成了一張柔軟粘稠的巨型白網。無數蜘蛛跟隨著寇冬左搖右蕩的動作被引到了網裡,左掙右突,卻因為入口被飛快封住而無法立刻逃脫。
在確定洞口處暫時再沒有彆的蜘蛛後,寇冬借著蛛絲的力量再次蕩起,並借助蛛絲的彈性向更高處彈去。阿雪與林萌萌如同射箭般繃緊了弓弦,寇冬自己就是那一支即將出弦的箭,同時握緊了自己手裡百分百射中的箭羽。
這一股彈力,將幫助他成功靠近紅色眼睛。如果成功,他便能一箭將對方射下。
如果成功……
血紅色的眼睛飛快地眨了眨。
寇冬忽然微微眯起了眼,發覺自己的視野忽然之間變得模糊,好像蒙上了一層白霧。這是這隻眼睛的第二重自我保護。在這一瞬間,他全然辨不清方向,隻勉強睜著眼,試圖從這裡頭分辨出它的方位。
藏在了哪裡?
一定是在這片霧裡……一定是在這之中!
他分明感覺到了那目光,粘膩的,蛇一樣爬行的……那目光!
他咬緊了牙,知道自己其實沒有第二次嘗試的機會。這樣的計劃隻能執行一次,NPC們不會再給他第二次試圖逃脫的契機。
它們永遠都是這樣。如果逃不出去,他就隻能做這傀儡,被吊在那心臟裡,一天接著一天地苟活著!
他的胸腔都因這一想法變得沉悶,好像有尖銳的回響在裡頭高聲回蕩。寇冬拉滿了弓弦,頭也不回,朝著前麵的方向——
射出!
這一支箭刺破了迷霧,準確無誤地向著他認定的中心飛去。
與此同時,下麵忽然傳來低低的一聲驚呼,似乎是有什麼人來了。
但是寇冬並沒有看。
他聽到噗嗤的輕聲,仿佛筷子插-進了柔軟的蛋黃裡。緊接著,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搖動——
他好像一頭向下墜了下去。
這片海極深,許久都踩不到底。身形飄飄蕩蕩,柔軟的像是株沒有骨頭的水草——他往下墜落。
暗紅的火星於他的眼前噴濺,紅色眼睛坍塌的餘灰厚重地傾下來。視線餘光裡是一隻手,修長的,在暗色的底布上發著亮,拚命地伸向他。
“抓住我!”
寇冬往上看,看到的是一張熟悉的臉。
是葉言之。
他不由得笑起來,從嘴裡吐出一個小小的泡泡,很快在“啵”的一聲輕響裡炸開。
葉言之每次都能抓住他。
死亡的深淵也好,彆的深淵也罷——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拉出來,擋在自己麵前。
可是這一次,寇冬不想再被他握著了。
這一次。
隻這一次。
他想要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