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徹底脫離他的視野。
葉言之知道這一切都是必須,但他還是難以抑製地生了怒意。
也就是在那時,他扭過頭,第一次撞見了與自己麵對麵的影子。
它活過來了,那時還是矮矮小小的一團,擠著落在地上,隻能勉強辨清五官——它張大了嘴,同樣也滿懷憤怒,拔腿要去追回那個孩子,在葉言之的壓製之下才沒有動彈。
那是第一回,年幼的神明意識到自己生出了心魔。
他曾經去問過葉家家主,該如何化解。
葉家家主問:“你為何生出心魔?”
神明不答,半晌才緩緩道:“因人。”
葉家家主垂眼:“那便殺人。”
神明心頭驟然生出一種難言的惱怒,身後黑影愈發活靈活現,半立而起,麵無表情盯著家主。
“若是因神呢?”
葉家家主睜眼:“那便弑神。”
葉言之的聲音冰冷:“何意?”
這顯然是在搪塞。
“言之,你又何必急?”葉家家主躺在病榻之上,咳了許久,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心中話,“我知道你心魔在何處,你若是勤加修煉,早日正了位,殺了死神都可,又何必在乎小小一心魔?”
葉言之注視著他,看出了他的迫切。家主的時限已經要到了,在他辭世之前,他迫不及待想為葉家多爭取一些。
神明越早正位,便越能保護葉家。他比誰都清楚這神明天性冷漠,不得不拿那孩子做軟肋來勸說,隻希望他稍微動下心。
這時候,家主顧及葉家尚且來不及,又哪裡還能真正顧及到葉言之?
葉言之再次意識到自己的形單影隻。當那孩子在他身邊時他尚且不覺得,如今卻好像是都格外鮮明起來,教他難以忍受。
再走出宗廟時,外麵他的生身母親就站在樹下與人說話,看向他時目光冰冷,猶如在看殺子仇人。周圍人看他,都是恭恭敬敬,但那份恭敬不帶什麼活氣,就好像在看一尊雕像,一座能為他們撐腰的山。
……無趣。
無趣。
唯一有趣的,卻已經不在了。
葉言之沒有從家主那裡獲得答案。好在那影子不過出現片刻,很快便消失不見,他索性便將其拋擲腦後,之後許久不曾想起。雖然寇冬走了,他卻還常常用術法看他,後來連術法也令他覺得不足了,索性便自己分了一縷神思,悄悄去看。
葉家的車拉著他,不遠不近地綴在那孩子後麵。寇冬在起初很受歡迎,身邊總是圍繞著好幾個人,有時候他被那些人發現了,他們還會過來敲他的窗戶。
那時寇冬是鮮活的,他跑,跳,在陽光下熱的臉微微發紅——他不是剛進葉家時蒼白的仿佛一折就斷的模樣了,這讓神明從中獲得了一種難言的成就感與滿足感。
寇冬成了正常的孩子,與鬼神之事漸行漸遠。
神明說服自己接受了這一點。
比起那些,他更想要這孩子活著。
……
可隨著寇冬一日日長大,身形抽條,事情逐漸發生了變化。
開始有人給寇冬遞情書。
在起初,神明並沒有意識到那個凡人一路小跑著把薄薄幾張紙遞給他的孩子代表著什麼,他隻聽到身旁的一陣起哄聲,正值叛逆期的少年對異性抱著天然的探索欲,彼此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這笑聲讓葉言之覺得陌生,於是他看了那封信。信寫的並不露骨,含蓄而羞澀,卻讓神明空前暴怒——在那一瞬間,他甚至生出了殺掉她的心。
她怎麼敢?!
在這之前,他甚至沒想過寇冬可能會屬於一個凡人。神明的心裡的邏輯簡單鮮明,寇冬是他養大的,理所當然、毫無疑問便該是他的。
怎麼可能是其他人的?
可當他從這樣的怒意裡清醒,卻發覺身後的黑影再度出現了。這一次它的眉眼更加清晰,甚至生出了手腳調動車輛,教車子猛地向正在過馬路的女生狠狠撞去。
成群的怨鬼輕聲發笑,也圍繞著她,於她的身畔轉著圈,遮擋住她的耳目——
這一切隻發生在瞬息之間。
他若清醒的再晚一秒,這個血肉之軀的凡人就徹底踏上了黃泉路。
也是從那時起,他將這一段不該生出的陰暗徹底從自己身上剝離,把這二分之一的自己永久封存在深淵裡。那裡無星辰日月,時間消磨,它總會在其中被吞噬殆儘。
神明隻想錯了一件事。
隻要這個孩子活著,它就不會死。它從屍骸堆裡也會爬出來,它永遠會找到他。
它在亡人遊戲裡重生了。
“嗤。”
林萌萌發出了一聲毫不掩飾的嘲諷的笑。
“我本來以為,他殺了你,我就可以替代你。”林萌萌微揚起下頜,身形已然接近透明,隻近乎自言自語地喃喃,“廢物,廢物——我成了神明,絕對不會讓他走的。”
他生來就該是它的夜鶯。
它好像於朦朧之中看到了當年的寇冬,那是在亡人故事裡,它抱著那個放置在懷中的小小的嬰孩,輕柔地一下下晃著。
“少爺……”
眼前景物變幻,它身形高大,扶著小心翼翼踩在自己腳上跳舞的教子。教子的臉白的如東方的美玉,將頭倚靠上它的胸膛時,就像一隻雪白溫熱的鴿子收起了自己的雙翅,顫抖著把身體交到它手裡,也靠在了它心窩。
塞壬與愛人一同在海裡化作泡沫,葉言陪著囡囡走到了最後的雪國。
邪神立在了正神的身側,吸血鬼收起獠牙,鬼嬰成長為足以為他遮風擋雨的大人,心理教師在夜幕的煙火與涼風裡側頭親吻了自己的學生。
沒有死亡、恐懼與離彆的。
這才是亡人真正的故事。
這才是葉言之為他的孩子構建起的世界。每一個世界裡都有一個寇冬,他們享受萬千寵愛,他們屬於陽光、花瓣與水裡若隱若現的明月。
在真正的主角抽身離去之後,這些世界也終於於風裡寸寸崩塌。最終塵埃落定,大幕傾頹——
它由充滿愛的讚曲,變為了血和灰的挽歌。
“少爺……”
“林萌萌”還咳嗽著,它忽然把兩隻手深深地插進血淋淋的胸膛裡,從裡頭掏出來一顆血液粘稠的、還插著箭的心臟——它也幾乎要變為透明的了。
寇冬一動也不動,這一幕於他的眼前逐漸與邪神的那一幕重合了。在搖搖欲墜的世界中央,它們毫不猶豫地、獻祭似的掏出了那一顆心——
那些陰暗癡狂的愛戀如鮮紅的血管般深藏其中,唯有藏著它們的人甘之如飴。
它們啜飲這一份瘋狂,就像啜飲蜜糖。
“因您而生,為您而死,”“林萌萌”緩慢道,兩隻眼睛還牢牢望著他,“也不是什麼壞事。”
係統的聲音忽然再度出現:
【係統已被摧毀,各位玩家將被抽離遊戲世界。抽離將在十秒鐘後進行,倒計時開始。】
“啊……”
“林萌萌”似乎有些可惜,“沒時間了。”
它還托著那一顆中了箭的心臟,並沒有詢問寇冬是否還要,隻揚起手,重重地將它拋擲在了塵埃裡——它沉沉地墜了下去,濺起一小片飛揚的塵土。
寇冬的腳尖情不自禁向著它微微邁進了一步,心裡好像梗了一根刺,無法吐出,隻帶來細小的、難以言說的痛楚。
這是否算是愛,連他也無法言說清楚。這一份畸形病態的冤孽從他身上而來,也最終消亡在了他的手裡。
他無法給予這樣的愛以積極正麵的反饋,卻也無法無動於衷。人本來就是這樣奇怪矛盾的生物。
“林萌萌”低下頭來,行了一個中世紀的優雅的禮。
【三——】
【二——】
它的身影逐漸變淡,終於在寇冬的視線裡徹底消失不見——
《亡人》於他的眼前徹底崩塌,飛快地縮成了一張隻剩下些淩亂的白色線條的畫。他被遙遙拋上高空,失重感一下子傳上來。
【一。】
【傳送開始。】
一股強大的吸力猛地傳來,眼前驟然陷入一片茫茫的黑暗,恍惚裡,不知是風還是旁的,將最後的話遙遙送至了他的耳邊。
“祝您長生,我的少爺。”
“願死神的陰影,永遠無法將您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