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鬨的四周完全壓不住那道渾厚的聲音,原本沒有被孫伯靈的輪椅吸引來的目光也被這一嗓子吸引的差不多了。
公子虔穿著甲衣拿著青銅長劍,他今天在這兒站著隻是充個數,並沒有什麼其他用處,在人群中看到小半年沒見的少年人後驚喜的不行,當即扔下其他人朝這邊走了過來。
秦公看著內侍宣讀官員名單,看到他們家大哥二話不說直接衝進了人群,示意內侍接著讀然後
王詡老爺子看著大大咧咧當著所有人的麵就過來的秦國漢子,發現四周的秦人甚至秦公身後的大臣們都是隻往這兒看了一眼然後就繼續關注山東士子的官職去了,忍不住搖頭小聲說道,“確實是淳樸。”
就是有點淳樸的過了頭。
坐在輪椅上的娃娃臉青年眨了眨眼睛,看著旁邊滿眼無奈的少年人,很識相的把自己挪的遠了些,“老師所言甚是。”
“先生,這位是秦國長公子。”衛霽低聲說了一句,感覺再待在這兒實在有些引人注目,於是轉身朝不遠處的酒肆走去。
櫟陽城原本沒有酒肆,這家是在不久前才建起來的,酒肆主人是衛人,說直接點就是他的地盤,畢竟這次不是偷偷過來,總不能和上次一樣再住在公子虔府上。
公子虔掃了一眼頭發花白的老爺子以及坐在輪椅上的娃娃臉青年,朝他們點了點頭然後跟了上去。
他原本以為衛霽離開之後就不會再來秦國了,衛國的條件比秦國好太多,備受寵愛的一國公子怎麼會再來這裡受苦?
衛國國力不怎麼樣,可在衛國住著比中原其他國家都要舒服,最初看到商隊報信說公子霽又要來秦國時他還以為衛國出了什麼亂子,特意去櫟陽宮問了好幾遍才堪堪放下心來。
他不是不想讓衛霽來秦國,可是畢竟他們現在需要靠衛國的商隊來做事,萬一衛國真的亂了,他們之前的計劃就全白費了。
商隊裡的人正在張羅著卸貨,看他們家公子回來趕緊迎了上去,酒肆裡的夥計有他們商隊留下的人,也有在櫟陽招的秦人,都是過了明路的人,公子以後留在這裡要靠他們照顧,不能見著人了還不認識。
一眾夥計齊齊停下手裡的活,拍掉身上的土然後在院子裡站成兩排,動作乾脆利索像極了等候檢閱的兵。
衛霽腳步一頓,看著跟上來的公子虔問道,“這些都是您挑的夥計?”
“都是軍中退下來的好手,白天當夥計晚上當護衛,齊活了。”公子虔對自己選出來的人很有信心,這些都是他手底下的老兵,放到酒肆裡做工放心的很。
“難怪商隊的人最近行事越發風風火火,肯定都是被這些壯士影響的。”衛霽在前身是大兵現在是夥計的家夥們麵前走過,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種領導閱兵的形勢果然不適合他,被這麼多人看著總有種怪怪的感覺。
公子虔就不一樣了,大手一揮讓夥計們繼續乾活,然後興衝衝推門進後麵院子,後院平常不給人進,知道這人要來後才趕緊讓人收拾出來,不比他府上的那個小院兒差多少。
其實按他的想法,讓霽兒繼續住他那兒多好,幾個孩子從雍城接過來了,小孩子之間說不準就能玩到一起呢?
這孩子再怎麼說也是一國公子,這次沒有和去年冬天一樣偷偷跑來,再住他府上就不怎麼合適了。
衛霽看著這還沒坐穩就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的家夥,倒了碗水遞到他跟前,想趁他喝水的這點時間說句話,然而碗剛遞過去,這人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將碗放下後袖子一捋繼續叭叭叭說個不停。
衛霽:......
行吧,今兒就當個合格的傾聽者,不插嘴。
酒肆外麵,小乙看他們家公子就這麼帶人走了很不放心,扯了扯小甲的衣服擔心的問道,“你不跟上去看看?”
同時,王詡老爺子和孫大軍師也都看了過來,雖然沒有說話,但是眼中都帶著同樣的意思,小甲撓了撓頭,看著不放心的幾個人說道,“公子虔人很好,又不是第一次見麵了,不用擔心。”
孫伯靈把輪椅轉過去,邊推邊感歎這小子能隨他們家公子在秦國安安穩穩過了一個冬天實在是上天眷顧。
“公子虔真的不是壞人。”小護衛看著他們一個個都進了酒肆試圖辯解,沒有得到回應後隻能邁著步子跟上去,“公子和人家相處的挺好,你們信我啊。”
“信你信你,隻是我們太多疑行了吧?”小乙壓低了聲音小聲說著,看到老爺子師徒二人直接在大堂裡坐下了有些傻眼,拉著路過的夥計詢問公子虔和他們家公子去哪兒了。
“長公子和公子霽在後院,小哥莫慌。”夥計指著不遠處的小院兒說著,同時給王詡老爺子和孫大軍師的案上端了壺熱水,“二位慢用,廚房已經熬上紅薯粥了,待會兒就給您端上來。”
這幾位都是跟著長公子過來的,得拿出好東西來招待,之前長公子府上送來不少紅薯,那滋味比粟麥都好,用來招待客人再好不過了。
小甲在酒肆裡看到熟人,扔下小夥伴樂顛顛過去打招呼,剩下小乙去不是不去也不是,隻好去旁邊聽老爺子說話去了。
孫伯靈抿了口熱水潤喉,看小甲在這裡如魚得水的模樣笑道,“看來這小子在這裡沒少交朋友。”
老爺子摸著胡子收回目光,放下碗笑眯眯說道,“這些夥計乾起活來手腳利索,和商隊裡那些人明顯不同,應該都是公子虔府上的人。”
“先生說的不錯,不然那小子怎麼會一來就能碰到熟人?”小乙小聲接了一句,對小夥伴把他拋下去找新朋友這件事情很是不滿。
那小子之前沒說和他說秦國的事情,自然知道他能和公子虔府上大部分人打成一團,聽故事的時候感覺很好玩,真看到就沒那麼好受了。
他也不是小氣,可關鍵現在的情況是,他自己成孤家寡人了。
孫伯靈看著滿臉都寫著不開心的小內侍,輕而易舉就猜出這人心裡在想什麼,初來乍到心裡總會有些不安,多待幾天就習慣了。
娃娃臉青年捏了捏下巴,眼睛一轉將人找來然後說道,“小乙,你去看看公輸先生睡醒了沒有,咱們已經到了櫟陽,不必再委屈的在馬車上歇息了。”
小乙應了一聲,喝了口水然後去找人,公子這會兒在和公子虔說話,他們接下來的住處也不知道在哪兒,得去找夥計問問有沒有提前安排好。
“多愁善感沒什麼用,這不,忙起來就好了。”孫伯靈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看到不遠處放著好幾個大酒缸,眼睛一亮就讓夥計上酒。
來酒肆怎麼能不喝酒,列國美酒滋味各不相同,他喝過齊酒趙酒魏酒宋酒,卻還沒嘗過秦酒的味道如何。
王詡老爺子神神在在的喝著熱水,看徒弟作死的找酒喝忍不住搖了搖頭,“秦酒不同於中原美酒,待會兒受不住了可彆哭。”
“老師這話就不對了,伯靈什麼時候哭過鼻子?”娃娃臉青年義正言辭的反駁道,對他們家老師無端害人名聲的行為感到很是不忿,“即便是掉眼淚,那也是心有所感一時難以自控,怎麼會因為酒水而落淚?”
鬼穀先生隻是笑笑不說話,讓夥計多拿一個酒碗過來,倒了滿滿一碗酒然後在旁邊細細品著,不想去管隻會嘴硬的徒弟。
孫伯靈知道他們家老師不會無的放矢,以前也聽過秦酒性烈,於是隻敢用嘴唇沾了一點嘗嘗味道,不敢和以前一樣直接飲儘。
即便如此,秦酒的味道也讓他嗆的連連咳嗽,娃娃臉青年拍著胸口,為了讓他們家老師收回那種看傻子一樣的目光,隻得想著法子轉移他的注意力,“老師,今日秦公為山東士子授官,您覺得衛鞅師弟會是什麼職位?”
鬼穀先生晃了晃腦袋,瞥了一眼越發沒有頭腦的徒弟,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以衛鞅的心性,此次授官名單中沒有他的可能性更大。”
那小子心氣兒高,不做官是不做官,一當肯定就當個大的,如今秦國這個情況,誰又說得準呢?
孫伯靈不知道他們家老師心裡想的什麼,隻是跟著點頭稱是,他和這位師弟並沒有相處多少天,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也足夠他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衛國崇尚儒學,孔夫子在衛國住了十幾年,儒學大成也在衛國,所以衛國士子多是儒學門生,但是衛鞅不一樣,他雖然學過儒學經典,但是對儒家卻不像彆的士子那般推崇。
老師之學涵蓋多家學派,不會專挑一家來講學,他們師兄弟都是在學了多年後才逐漸找到屬於自己的那條路,衛鞅如今是什麼樣子他不知道,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他絕對不會選用儒家學說來治理秦國。
如今這般大爭之世,儒學於修身有用,在治國之上卻顯得有些孱弱無力,麵對外敵入侵時,儒生還不如拿著棍子的莊稼漢起到的用處大,秦國的情況也不適合儒家治國。
衛鞅如果真的和大多數衛國士子一樣以研習儒家典籍為己任,秦公或許會用他,但是絕對不會重用,儒學在盛世太平時或許有用,現在的秦國如果想用儒生來強國,那和找死沒什麼區彆。
他們在進入秦國之後見見識到了秦人秦風,在他看來,以秦人的暴烈脾氣,大概對儒學的“之乎者也”也不怎麼能接受,隻看方才櫟陽百姓因為秦公為山東諸國士子授官的反應就知道了。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都很期待先一步來到秦國的衛鞅如今是什麼情況。
*
院子裡麵,衛霽維持風度聽公子虔說話,隻是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什麼叫原本想著他來了之後能和家裡的小孩兒玩到一起?
他這麼大人了為什麼要和小孩玩到一起?叫什麼霽哥哥?叫叔!
這才多久不見,怎麼就莫名其妙降輩分了呢?
少年人看著喝口水還想繼續往下說的公子虔磨了磨牙,要不是打不過這會兒直接就一拳頭打到腦門上去了,“長公子,輩分兒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