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府出清遠,往西北循著古官道,到兩廣的邊境,有座名叫浮縣的古城。誰也說不清這古城的年歲了,老山裡采出的青石,夯壘出一段老城牆,修修補補,城牆根下,每一道日頭照不到的陰暗石頭縫裡,都爬滿了潮濕的青苔和薜荔,處處透著年歲的痕跡。
這一日的午後,老東門的附近,因為一支漸漸靠近的車隊,古城原本的平靜被打破了。
白家少奶奶張琬琰,帶著下人從廣州府回來了。
古城和廣州府之間有四五百裡的路,不算很遠,但也不近,先走幾天的水路,上岸後走官道,再坐一整天的馬車才能到。
這一段官道,原本年久失修,車馬難通,兩廣商旅往來極是不便,這些年由白家出麵修路,修得已經很是平整了,馬車裡也布置得極其舒適,但接連幾日的行程,叫養尊處優慣了的白家少奶奶還是感到有些倦怠。
況且,她心底裡是很不喜歡回的。這地方,又偏遠又閉塞,和廣州根本沒法比。
好在就快要到了。
“少奶奶,前頭到了!”
車把式嚷了一句。
同車的丫頭紅玉看了眼張琬琰,便停了正在替她捏肩的手,改而撩起一點車窗簾子,探頭出去張望了下,說:“少奶奶,是快到了。城門口好多人在等著看呢。”
張琬琰順著撩起的簾角朝外略略瞥了一下,坐了回來,示意紅玉放下簾。
她這趟回鄉,連護衛加下人,帶了拉拉雜雜幾十口,加上許多件行李,前後統共十來輛車,一字迤邐而來。縣民平日難得看到這樣的車隊,免不了停了自己原本的事,跑過來圍觀白家少奶奶的車隊。
“這是白家少奶奶回了,要給白老爺張羅六十大壽吧?”
“看少奶奶這氣派,全廣州城怕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白家喜事,過些時日,咱們縣城就要熱鬨了——”
……
馬車靠近城門,議論聲傳進張琬琰的耳中,她的心下,隱隱了生出一種俯瞰地上眾生般的在上之感。
她確實是有這樣的資格的。
她的娘家張家在十三行最為興盛的時候,不但和白家門庭相當,祖上也捐封了不小的官,後來十三行沒落,張家雖隨之衰敗了下去,但如今,自家弟弟給洋人銀行做幫辦,混得風生水起,地位扶搖而上,張家複興,指日可待。
娘家如此,她的夫家白家,更是順遂興旺。十三行鼎盛之時,白家位列巨富之一,聲名遠播南洋乃至西洋,後來改辦船運、紡織、煙草等實業,傳到她的公公白成山手上時,家業更是上一層樓。
公公如今雖把經濟事交給了自己的丈夫,人回了古城閒居,但還是商會會長。隻要他肯出麵,說能調動半個南中國的商號和財力,也是毫不誇張,就連廣州府的新軍,靠的也是白家。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朝廷號稱興建新軍,軍費卻是捉襟見肘,廣州府新軍的大半軍費,都是白家資助的——而白家之所以肯出錢替廣州府養兵,是因為如今掌管新軍的廣州府將軍康成,是自己丈夫的親舅舅。
康成是宗室。這要是從前,有這麼一個出身、有權有勢的親舅,自然是天大的靠山,但如今,皇上和西太後都死了,小皇帝的那個位子,誰知道還能坐多久?萬一哪天真變了天,康成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不說,有這麼一個親家,指不定還要把白家拖下水去。
趁著這次機會,無論如何,一定要勸服公公,為了小姑的好,也是為了白家的長遠將來考慮,再不能再放任小姑在外頭不管,更不能親上做親,礙不過臉麵,答應小姑和將軍府兒子的婚事。
縣民還在低聲議論著。張琬琰路上的疲倦不翼而飛。她把身子坐得筆直,催促車把式快些往白家宅子去。
白宅位於古城北,灰牆黑瓦,大門前蹲著兩隻青不青灰不灰的石獅。因為相信摸了白家老宅大門前的看門獅能給自己帶來財運,所以獅子頭頂光溜溜亮閃閃的,就跟毛被人薅了似的。光從門麵看,也就一普通的大戶人家。誰能想到,這扇貌似不起眼的門宅之後,住的是大名鼎鼎的南商白成山?
白成山知道兒媳今天回古城,叫劉廣接著。劉廣領了人,在大門外接進張琬琰。張琬琰穿過那個高懸了一麵上書“天賜福德”金字匾額的前堂,叫人將帶來的東西分彆歸置了,開口問老爺,被告知在後頭釣魚,跟前也無訪客,便換了件衣裳,立刻趕了過去。
白家前頭看著平平,後院卻另有乾坤。一口池子,通縣城的盤城河,活水不斷,水下有魚。
張琬琰找到池邊,看見公公穿套家常的舊綢衫,獨自坐在池邊的一塊石頭上垂釣,背影一動不動。
張琬琰過門十幾年了,白成山也不是嚴厲的人,但她卻一直對公公懷了幾分敬畏,剛才還急著要找人,現在看到了,反倒不敢貿然靠近。
張琬琰屏住呼吸等在一旁。過了好一會兒,見公公仿佛坐著睡了過去,水麵的浮子也是紋絲不動,正躊躇著要不要開口,忽聽他問:“到了?路上辛苦了。”
張琬琰鬆了口氣,臉上急忙露出笑容,走上去停在白成山的後頭,笑道:“我不辛苦。爹你操心了大半輩子,才是辛苦。下月就是六十大壽了,一定要好好辦。鏡堂在廣州府還有點事,要過些天才能回古城。我先回來,除了伺候爹,也是看看有沒什麼需要的,我先幫著料理,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白成山也沒回頭,隻道:“簡單辦一下,和些老交情、老關係溫個麵,也就差不多了,不必過於鋪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