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州出發,穿廣西入雲南,在位於川滇邊境楚雄的附近,太平縣就在這裡。
整段路程,不下四五千裡路。
白錦繡擔心他母親病情延誤下去萬一不可挽回,恨不能插翅而飛,路上曉行夜宿。晚間錯過了市鎮旅館,就投宿在村頭莊尾的人家裡,沒有人家,便就地野外搭帳。住宿之惡劣,行路之艱辛,自不用多說,但她無暇覺苦,一心隻想快些趕到。
這樣在路上奔了十來天,終於到了昆明。當夜在昆明略作休整,第二天天沒亮,從她父親在昆明的一個生意老友那裡借來一輛汽車繼續上路,走完能行車的路段之後,改雇當地騾車,過了一座又一座的山,穿行在開於半山崖的茶馬古道,又是一番奔波,這一天終於進入太平縣,在石頭父親的引領下,翻了最後一道梁,抵達了此行的終點。
這裡實在偏遠,連皇帝下台這樣的巨大變革浪潮到了這裡反應也不大。經過太平縣城的時候,白錦繡就看到街道上很多人的腦後還是拖著長辮,縣城如此,縣下更甚,民眾看起來幾乎就和前清沒什麼兩樣。
村人對廣州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因為聶家沉哥就在那裡做事,但千裡之外的廣州到底是什麼樣,誰也沒親眼見過,隻覺得那裡應當天花亂墜,街上到處走著像縣城裡的那個洋和尚一樣藍眼珠子黃頭發的洋人。現在聶母出了事,縣城郎中束手無策,他們都知道石頭父親趕去廣州叫沉哥回來了,天天地盼,今天終於等到廣州來的人,卻不是沉哥,而是一個年輕美貌的城裡小姐,頭發像洋人一樣卷,身上穿的仿佛也是洋女人的衣服,跟著石頭父親走進村落裡,就好像金鳳凰突然掉進雞窩,頓時惹來了村人的好奇和觀望,三三兩兩地在她後頭跟著,都往聶家去了。
白錦繡動身得急,是什麼就穿什麼出來了,根本沒考慮打扮的問題,現在更沒心思管這些,帶著醫生隨石頭父親匆匆趕到聶家,推開院門,立刻就往屋裡快步走去。
石頭母親和另個住近旁的婦人正在病榻前伴床,看著在床上躺了多日還沒見好的聶母,兩人愁眉不展,又惦著沉哥不知什麼時候才回,正煩惱著,突然聽到外頭傳來喊聲:“回來了!回來了!廣州城的郎中也請來了!”
石頭母親辨出是已出門多日的自己丈夫的聲,以為丈夫把聶載沉叫了回來,驚喜不已,站起來就迎了出去,抬眼卻見院子裡匆匆走進來個洋女人打扮的漂亮小姐,不禁一愣。
白錦繡飛快地奔進屋裡,看見靠牆一張床上躺著個鬢發花白的老婦人,知道她就是聶載沉的母親,見她雙目緊閉,臉色蒼白,人看著有些浮腫,頓時心慌意亂,扭頭就催醫生快給她看病。
西醫知道白小姐急得很,也顧不得歇口氣,立刻拿出隨身帶的醫療設備,開始檢查病人。
石頭母親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回頭,見村民也都陸陸續續地跟了進來,紛紛站在院子裡,朝著屋裡張望,低聲地議論,就把丈夫拉到一邊,輕聲問:“她是誰?沉哥呢?”
那天白錦繡和同為粵人的秘書官講的是粵語,石頭父親自然是半句不懂,又是第一次出遠門,到廣州那樣的城裡,人暈頭轉向,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早稀裡糊塗又跟著上了路,根本也沒弄清楚這位白小姐到底是什麼人,隻知道那些當兵的看起來對她都很尊敬,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找到沉哥做事的地方,他們就把白小姐叫來了,她沒說幾句,讓我帶著她和洋郎中上路了!”
“那她和沉哥什麼關係?”
石頭父親又搖頭:“我也不知道。”
丈夫嘴裡問不出什麼,她也關心聶母病情,也就作罷,和村人一道屏著呼吸看醫生治病救人。
西醫仔細檢查了一番,向石頭母親詳問當時摔跤的情景,立刻安排治療。
天黑,石頭母親和另幾個婦人忙著做飯,收拾出了一間聶家的空屋,請白錦繡住。醫生和與她同行的護衛以及同來的白家管事也都安頓了下來。
聶母還是沒有醒來。
夜漸漸深了,石頭母親見那位廣州城裡來的白小姐一直坐在病床前,怕她受累,進屋讓她去歇息,說自己和彆的婦人會輪值伴在這裡。
醫生對白錦繡說,聶母頭部可能是淤腫導致昏迷。現在的醫療手段還做不到精準的開顱去淤手術,但他已經用了一種最新的特效藥,能幫助降低顱壓,讓水腫慢慢消退。根據損傷的情況,人或許可以蘇醒,再慢慢治療恢複。
醫生的意思,應該就是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她或許就此醒不來了,甚至危及生命。
白錦繡看著燭火中那張依稀有著幾分似曾相識感的麵容,心情沉重,根本就沒法安心睡覺,指著邊上搭著的一張床鋪說:“我來陪吧。我累了的話,自己會睡這裡的。”
石頭母親見她不肯走,也就讓她了,說自己住在邊上,讓她有事來叫,說完退了出去。
她剛走出院子,等在外頭的幾個婦人扯著她問:“白小姐是不是我們沉哥在廣州城裡討的媳婦啊?長得真俊,沉哥好眼光。怪不得嬸母都看不上來做媒的人家。”
這已是今天不知道第幾撥過來向她這麼打聽的人了。石頭母親怕被裡頭的小姐聽到,噓了一聲,將人拉得遠了些,低聲說:“我男人說他也不知道!你們可彆亂說!萬一不是,那就得罪人了!”
這位白小姐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來頭,但隨行都是拿槍的士兵,同來的那位管事,應該是她的下人,看起來卻比縣城裡最有錢的黃老爺還有氣派。
婦人們一聽是這樣,也就不敢妄言,閒談了幾句,各自散了。
這個晚上,白錦繡伴在病榻前,半夜幫護士打針喂藥,下半夜才在鋪上眯了一會兒。
第二天,醫生繼續用藥。當夜也是白錦繡陪床。
這樣過了三天,他的母親還是沒有醒來。白錦繡的心情更加沉重了,連晚飯都吃不下去。
護士打完今天的最後一針,去休息了。
白錦繡陪了一會兒,發現她有點出汗,就打來溫水,擰了毛巾,替她擦去臉和脖頸上的汗,又替她擦手,擦完後,她坐在邊上,照著醫生的叮囑,儘可能多地給她揉捏腿腳和身體。
她揉了許久,胳膊酸痛,他母親卻依然閉著眼睛,沒有半點反應。想起醫生說越是遲遲不醒,醒不來的風險就越大,再也忍不住,偷偷地哭了起來。
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繼續幫她揉捏,終於倦極,握著他母親的手,身子趴在床邊,睡了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忽然感到有什麼仿佛在碰觸自己的臉,睜開眼睛,發現他母親竟然睜開了眼睛,半靠在床頭望著她,神色慈和中又帶了幾分困惑,手輕輕地碰了碰她還帶著幾道未乾淚痕的麵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