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
三九寒冬,雪花簌簌,大地一片白茫茫。
王婆蜷縮在冰冷衾枕中硬熬到天明,外麵人聲漸起,才披衣坐起。
又等晨起那一陣腰背的劇痛緩過去了,才撐著床沿磨下床,趿拉上寒冰似的冷硬破棉鞋,扶著鬥櫃邊緣挪到火爐跟前。
拿起火鉗子撥一撥灰燼,添兩塊炭進去,又嘶嘶地忍著疼彎腰吹幾口氣,好不容易將火弄燃。
她作為武大郎被殺一案中的從犯,當初在東平府受下二十脊杖,幾乎打斷她一根脊梁骨。
養了這三四月才勉強能下地挪著走,卻又落下了傷癆病根,每逢下雪天腰背就疼得格外要命。
剛才複燃的火不大,她手腳並用幾乎騎在火爐上充分汲取熱意,這樣過了片刻才感到暖和一點。
沒那麼冷了之後,王婆就注意到窗外傳來寒風呼嘯的淒厲嗚嚎,隨之而來一股猛灌進來的夾雪寒風,霎時卷走了身上剛起的一點暖意。
“又是哪個遭瘟的捅壞我窗戶紙!又不是你家老婆,也不是你家嫂子!她看不上家中短矮不中用的男人,願意和中用的男人困覺,關你們甚麼事!都是些濫好心的遭瘟的跌崖的……”
王婆罵罵咧咧的,也不敢大聲。
隻一邊竊竊咒罵,一邊艱難起身,打算去找一塊破布堵住漏風的洞眼。
此時又一股寒風猛灌進來,除了吹在身上麵上,刀子刮似的疼以外,還帶來縷縷濃鬱肉香!
隻聞了一鼻子,嘴裡就不自禁生起涎水來。這肉香味真是霸道得很,就跟它家主人西門大官人一般,從街頭傳過來半條街都還這麼香。
王婆也不去翻找破布了,一步一挪到窗戶根兒下,從漏風洞眼裡往外覷看。
寒冬臘月凍死豬狗的天兒裡,又是一大清早,街麵上卻是人流不息三五成群,大都在往同一個方向走。
都是去西門大官人前不久開在縣衙對麵街上的鹵味店裡,買新鮮剛出鍋的鹵肉鹵下水的。
王婆平日裡不敢出門,但也蹲牆根兒聽得幾耳朵。
大官人前些時日開的鹵味店叫小名鹵味,店裡除了賣鹵豬肉、鹵羊肉、鹵牛肉那些正經好鹵肉,還賣鹵煮的豬下水、牛雜、羊雜這些邊角料。
聽說那些邊角料的口感、味道、香氣,樣樣都不輸豬羊牛正經鹵肉,且還彆有風味!又因那些邊角料價錢更便宜,比正經鹵肉反而賣得更俏,經常是去快有去慢無。
她身上背了汙名,以致她的賣婆、媒婆、牙婆和產婆諸多營生,儘都做不下去了,便是有那不在乎虛名的老主顧想繼續找她,也礙於西門大官人和那武鬆而不敢了。
三四個月沒得進賬,隻能卯吃寅糧啃老本,可是尤其在腰背疼得厲害時,她也想要吃點香的。
想去切二兩豬下水下酒,再打二兩酒溫了,好肉好酒吃了,暈暈乎乎酣睡上一覺,或許會好受些。
可王婆她終是不敢,全因武鬆那廝就住在鹵味店隔壁,聽說他每天都會去切鹵味下酒吃。萬一碰上他了,惹得對方想起武大郎之死,又突然要報仇,她這半條殘命隻怕就休矣!
再有那鹵味店的主人可是西門大官人,往常雖然也‘王乾娘’的叫著,可一看這次的事便也該知道沒多少情麵在的。聽說大官人和武鬆那廝結拜了兄弟,她哪敢去?
想托人去買了鹵味來,卻無人可托,自己出去買又怕撞見西門大官人和武鬆,一個不慎就要丟命。
王婆也隻能像往常那般,縮在窗戶根兒下聽一聽外麵的動靜,聞一聞飄過半條街的濃鬱鹵味肉香。
過了會兒,叫王婆看見一對熟人——賣棗糕的徐三和賣餶飿的李三,二人從街兩頭走來迎麵碰上。
徐三老遠就看見李三,催促道:“快去快去,我買時特意探頭看過,豬下水和牛雜羊雜已經折去大半鍋!鹵肉倒還多著,有大半鍋,隻是你今兒買什麼?”
李三聞言立刻急了!“我就是要去買鹵牛雜的!都怪家裡娘子兒,昨晚鬨著要吃鹵牛雜,早上卻又不早些喊我起來。”
徐三想要的豬下水已經到手,這會兒便悠閒玩笑道:“就你家裡娘子兒要吃,你便不吃了?你既念著嘴上一口吃,便要念著起早些才行呢~”
“不和你扯閒篇了!”李三不敢再耽擱,加快腳步往前趕去。
因為雪地路滑,張著兩個手臂搖搖擺擺的,看背影滑稽極了!
徐三在後麵看了一會兒,笑了一會兒,就提溜著一包切好的鹵豬下水,哼著不成調的曲兒,美滋滋往家裡走去。
李三一路連走帶滑,好不容易趕到,就見小名鹵味店外已經排起長隊。
他不敢猶豫,就怕等會兒人更多還買不著,趕緊呲溜一下滑過去在隊尾排上了。
李三和隊伍所有人都是一個樣兒,伸長脖子望著隊伍前麵,扇著鼻翼嗅著隨風而來的霸道鹵肉香味,時不時吞一下口水。
看見前麵的人買得量大了,就在後麵扯起嗓子吆喝:“買那麼多吃得完嗎?少買些!給後麵的留點!”
遇著好說話的,也會手下留情少買一些。可遇著那促狹的,不但不會少買,買了出來時還高舉著包了鹵味的油紙包,闊步挺胸,大搖大擺從長隊旁邊走過,擺明的炫耀!
霎時惹起一陣笑罵:“你這賊廝,仔細腳下,最好是狠狠跌上一跤!”
“最好跌上一跤叫你爬不起,我們白撿五斤鹵味。”
“若我撿著了也不吃獨食,一定均分給在場各位!”
“哈哈哈!好打算!”……
此方地界一時嬉笑怒罵,真熱鬨極了。
李三跟著插科打諢也笑了一場,笑過後無聊張望,就看見那打虎英雄武鬆武都頭,從旁邊住著衙役士兵的大雜院裡出來,腳下一轉徑直往鹵味店走來。
店小二遠遠看見了,趕緊熱切招呼道:“武二爹!”
因著西門卿和武鬆結拜成兄弟,店小二是西門府上的家人,喊西門卿為爹,喊武鬆便該是‘武二爹’。
武鬆上前:“嗯,你小子好生勤快些。今早照舊切半斤牛肉,與我裝了拿回去吃。”
自從這鹵味店開了張,武鬆幾乎每日都要切個半斤一斤的鹵味,店小二早就熟門熟路。
“武二爹,我家爹說您早上光吃鹵味不頂事哩!要不我把這鹵湯舀一勺勾兌了滾水,給您下一碗麵條子?”
武鬆咂咂嘴沒有拒絕,“哥哥家的鹵湯香味霸道,勾兌了滾水下麵條子,那味兒就剛好。”
“好哩!那您稍等。”店小二一邊招呼客人,一邊架鍋給武鬆煮麵條。
又還心想,我們這鹵味湯自然是霸道的!
認得著認不著的香料有二三十種,經過精妙配比後再巧妙炮製,為防秘方泄露又把香料碾磨成粉裝罐備用,每次用時取適量放在湯裡鹵煮,精華都煮在湯裡了哩!
店小二給武鬆煮好了鹵牛肉麵,盛出來遞給他,武鬆端回院裡去吃了。
沒多久,又來了一個熟人——提籃少年鄆哥,輪到他時就脆聲問好:“平安哥哥好啊,給切二兩豬大腸!”
平安是西門大官人貼身男仆,鄆哥不時的去府上磕頭說話,二人很見過幾次,算得上熟人了。
平安如今被大官人委以重任經營這間鹵味店,卻並不眼高於頂不認舊識,聽到是鄆哥的聲音抬頭看去:“你小子今兒賣的甚麼?竟舍得來開葷打牙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