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娘子震驚:“精鹽何等珍貴,怎能用來充作冬雪!”
“那些權奸豈會和你我一般作想?!”趙二五氣得大口喘氣,“那雪景造得又大,長九裡、寬九裡,這般就是萬多畝寬廣了!僅僅平地積鹽一尺,就得八百億斤鹽!”
“可那朱太尉,竟還覺得配不上,要讓西門大官人進上九百億斤精鹽!”
趙娘子聞言又急又怒:“那就毫無辦法可想了?”
“能有甚麼辦法可想?!西門大官人提議用白石灰充作冬雪,還遭那朱太尉一番發作訓斥,逼著要進上精鹽。”
“那鹽商說,即便西門大官人的兩個鹽場日夜不停的曬鹽,也要千年才能進上九百億斤鹽!”
趙娘子覺得朱太尉那廝簡直是瘋了!“我們哪能日夜不停曬鹽千年?”
“誰說不是!朱太尉根本就是想強占西門大官人的兩個鹽場,卻又不願意付給我們鹽民衣食工錢,於是便想了這法子。”
“那鹽商說這次就是最後一次來批發鹽了,之後再不敢來。”
趙娘子急得想掉眼淚:“那、那鹽場的鹽日後不就隻能白白送給那朱太尉嗎?西門大官人可就得不到一文錢了。”
“西門大官人賺不著錢,還能養得起我們這些鹽民嗎?還有一日兩餐飯吃嗎,還能有工錢嗎?”
趙二五氣得胸膛劇烈起伏:“鹽民又不是五個,光我們滄州鹽場就有男女老少萬多鹽民,還有無棣鹽場,據說也有好幾千鹽民。”
“四萬多鹽民,四萬多張嘴,還是倒貼錢養著,哪裡能養得起!更莫說工錢了。”
趙娘子原也是趙家村人,經曆和趙二五差不多,也不止她,還有許多人如趙二五一般。
甚至比趙二五更苦更難的,也大有人在。
趙娘子哀哀落淚起來:“天爺眷顧,我們好難得日子好了,如今竟然又要將我們打落回去嗎?”
“天爺啊!你怎就如此作弄我們呢!”
相比感歎蒼天弄人,趙二五反而被激出了反骨,“怪甚麼天爺!要怪就怪朱太尉那鼠輩!”
“西門大官人罵得好,權奸活在世上都有害,那過著做甚麼!……”
趙二五和趙娘子又罵了一陣朱太尉,卻依舊沒能消氣。
過了四五日,西門大官人攜家帶口,搬來了滄州。
趙二五不過一個優秀的普通鹽工,自是沒有見著西門大官人的麵,但據說:
“朱太尉那賊廝被西門大官人罵到了痛處,不肯饒人,西門大官人的官兒也當不成了,清河縣也住不下去,隻能搬到滄州來。”
“至於進上精鹽這事,西門大官人也無計可施,隻能且走且看,或許能有轉機。
但轉機哪那麼容易就有的?好比眼前有一泡屎,你能叫狗不吃?朱太尉那賊廝,你能叫他放過到嘴的肥肉?”
“權奸鼠輩!恬不知恥!”
趙二五和趙娘子一日頓地罵朱太尉權奸之流,卻也無可奈何。
眼看著鹽商絕跡,眼看著精鹽堆積成山。卻又想著再過不久,這鹽山便要被移走,運往東京,且將不會有哪怕一文錢的進賬。
眼看著鹽場港口沉寂下來,眼看著食堂的飯菜份量在變少,饅頭裡摻的麥麩越來越多,米粥裡漸漸看不見米粒。
然後就在過年前——甚至都等不及讓他們過一個安生年!
聽說州衙裡就收到東京來的邸報,西門大官人遭免職去官,且由滄州知州杜充就地拘押,即日押送東京受審!
西門大官人義弟、副千戶武鬆,亦遭免職,同樣處置。
聞此消息,鹽民們惶恐不可終日。
其中有見識的鹽民,則還要更惶恐:
“天下人皆知西門大官人豪富,即便兩處鹽場遭奪,他也能當著富家翁,人又仁善,或許還能像眼下一般,即便食堂飯菜差些,總也能救濟鹽民一段時日。”
“但顯然,那些權奸並不滿足兩座鹽場,更是肖想西門大官人的整副身家!”
“言之有理,西門大官人被捉拿拘押,然後押送到東京,這一趟多半是有去無回。
如此,西門大官人的那些營生,不就全到了權奸手中?”
“那到時,我們這些鹽民,還能有活路嗎?”
“求生無門啊!莫說現在住的磚瓦房,就是衣食,怕也是沒有著落了啊!”
恐慌在鹽民中間擴散,膨脹,隻等到達極限後爆炸。
鹽民中有威望的二十幾個鹽民,不算隱秘地聚到一處,商量應對之法。
趙二五也是參會者中的一員。
開始商量之後,大家各抒己見,卻都拿不出可行的辦法。
於是就又開始罵一輪朱勔權奸之流,罵著罵著,群情愈加激憤,就像是一鍋滾油,隻要蹦進一顆火星子,就能燃起熊熊大火!
這時,忽然有鹽民闖進來,大喊:“來了!來了!杜知州帶著幾十個捕快,來捉拿西門大官人了!”
“真來了?!”
鹽工的宿舍區,建在鹽場高牆之外的外圍,兩千多套磚瓦房,足夠將鹽場靠近陸地的一側,圍得嚴嚴實實。
隻要有人經陸路靠近鹽場,就必須穿過宿舍區。
宿舍區由內向外,呈同心半圓環布局,甲乙丙丁四區依次分布。
“真來了!已經到丁字區了,這會兒怕是就要到丙字區了!”
如果一直在苦難中,趙二五或許會麻木地接受。
但他幼年富足無憂,後來窮困勞苦,如今美滿幸福,卻又即將墮入深淵。他不甘啊!
一旦嘗過了日子美好是什麼滋味,就再也不能接受墮入深淵!
趙二五撈起手邊的瓷杯,“咵嚓!”狠狠地摔在地上,濺起的碎屑就仿佛一顆火星子,點燃了鹽民這一鍋滾油!
“拚出一條性命,我也絕不會讓杜充那廝進入鹽場!我不想過回長年饑餓,隻等一日餓死的日子!我不想住回擔驚受怕,唯恐一日就被壓死的窩棚裡!”
“若叫西門大官人被害,鹽場歸了東京的權奸,如同我們的田地成為了官府公田,那我們還有活路嗎?
上天已經給我們一次機會——叫我們做了西門大官人鹽場的鹽民,可若西門大官人不再,誰能說上天還會給我們第二次活下去的機會?”
“對!不能叫杜充那廝拘押西門大官人!”
“對!我要吃飽飯!我要住紅磚房!我要領工錢!”……
呼喊聲愈來愈大,直到幾欲衝破屋頂!
喊著喊著,不知是誰,喊出一聲:“除權奸、救萬民!”
這個口號更簡潔有力,於是鹽民們的呼喊漸漸統一:“除權奸、救萬民!”
“除權奸、救萬民!”……
情緒到時,趙二五首先衝進這家的廚房,抄起鹽場鍛造的菜刀,奪門而出衝在最前麵,口中喊著:“除權奸!救萬民!”
其他鹽民隨後跟上,或隨手抄起長板凳、晾衣竹竿,或跑回家去抄出菜刀,然後往同一個方向衝去!
邊衝邊喊:“除權奸!救萬民!”
領頭的二十幾個鹽民集會商量一事,並不隱秘,正是所有鹽民推舉請願,才有了這一場集會。
此時其他鹽民聽到動靜,出門一看,或者扯住一個鹽民問一問,就都知道是怎的一回事了。
於是沿途的鹽民見此情景,也返身回廚房抄起菜刀,衝出家門,跟著往同一個方向衝去,邊衝邊喊:“除權奸、救萬民!”
一開始邊衝邊喊口號,是為了給自己壯膽。
等到後來,跟著衝的鹽民越來越多,多到彙成一股洪流時,再邊衝邊喊口號就是在聲明正義了。
杜充帶著二十幾個捕快,躊躇滿誌騎在馬上,穿過紅磚瓦房間的街道,往鹽場噠噠小跑著。
“西門大官人家財豐厚,待會兒你們發財了。”
“知府相公發財!知府相公吃肉,我們跟著遠遠地聞聞味兒就飽了!”
“哈哈哈!”
噠噠。
“除權奸……救萬民……”
噠噠。
“除權奸、救萬民。”
噠噠。
“除權奸、救萬民!”
聲音越來越清楚,駐足去聽去看時,洪流似的鹽民已經轉過街角。
他們舉著流閃寒光的菜刀,扛著板凳,擎著棍棒,向他衝了過來!
杜充不及多想,下意識勒馬回頭打算策馬逃遁。
可回頭一看,背後一股洪流向他湧來!
眨眼間,杜充被包圍了。
再眨眼間,兩股洪流彙合。
接著杜充座下馬匹,被洪流切割吞噬。
最後杜充被拉下馬,跌入洪流之中。
“除權奸、救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