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女人故去了,同時帶走了他企盼多年的子嗣,可他是帝王,照常上朝理事,照常撫恤六宮。
他沒資格悲傷,甚至不能在人前提起,以免宮中惶恐不安,以免數不儘的“安慰”要送來麵前。
他尚要顧念皇後,顧念她是不是傷懷,傷身。蘇嬪在他眼底下一屍兩命,他尚要撫慰蘇家,免前朝肆意揣測,流言四起。
人們顧著哄他高興,怕他沉湎於哀傷耽擱國事,於是紛紛來勸諫,要大辦年宴,要籌備春季的大選,要把一個又一個的新人送到他身邊,讓他顧不上旁的,便如沒有感情的動物一般,不斷的去孕育新的生命。
隻是從來沒有人想過,他是真龍天子,可也是個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
這是第一回,有人在他麵前,說還記得蘇嬪母子未過百天。
趙譽眸光波動,卻也隻是一瞬。
他是清冷睿智的帝王,豈會瞧不出後宮那些女人的粗劣把戲。
麵前這女子的背景早有人打聽了告知於他,是蘇煜揚在外私生的女孩兒,被蘇家遺棄十載,是在蘇嬪歿逝後才被接回京城。
她甚至沒見過蘇嬪幾麵?會有什麼姐妹情誼?
為蘇嬪服素?
是想打感情牌,讓他以為她重情重義,因此對她另眼相看麼?
趙譽眉目陡然變得森冷。
天威難測,雷霆在前,福姐兒身前的空氣陡然冷了幾分。她瑟瑟抬眼,趙譽眸中含怒,嘴角譏誚地掛著冷笑。那座高山終是傾覆而下,陰影籠在上空,……福姐兒心裡不是不恐懼的。
蘇婉雲被送回家中,有林氏護著,又是自小長在蘇老夫人膝下,蘇家再不高興,也不至如何責罰。可她不同,她和她們有何情分可言?她被接回來,本就是為著這一使命。
蘇家會容她麼?以蘇煜揚對她那點可笑的憐惜,又足以讓他替她扛住所有的為難麼?
他們會如何對她?
隨隨便便將她嫁出去?
會將她送回鄉下?——念頭一起,她已然在心底否決。她不堪大用,便是廢子,浪費蘇家一番苦心籌謀,他們豈會讓她好過?豈會還她自由,讓她去過回從前的生活?
他們會毀了她!一定會!
福姐兒毫不遲疑地跪了下去。
天已透亮,陽光從屋簷折射下來,明黃華蓋在趙譽麵容上投下半邊陰影。
他負手而立,居高臨下看著麵前的女孩子,薄唇輕啟,譏諷地道:“這是做什麼?”
福姐兒以頭觸地,目光所及處,隻見一片金絲雲海圖紋的衣角。
青磚上頭還有雪融後的濕意。她顧不上。低聲地道:“皇上不喜,今後臣女不會提及。”
趙譽嘴角冰涼的笑意綻開來,麵容有幾分回暖。
“如此,你為討朕歡喜,怎麼都成麼?”衣裳可以為他換,說話可以順他意,以為這樣,便可虜獲了聖心?
福姐兒不知如何答。這答案顯而易見,隻是她沒勇氣認。
旋即,麵前那衣角輕輕晃了下。
趙譽湊近一步,冷聲道:“抬起頭來。”
福姐兒心中一窒,屈辱地閉了閉眼。一咬牙,將芙蕖花般明豔的臉抬起幾分。
她睫毛輕顫,像受驚的蝴蝶揮動翅膀。長睫覆下小扇子一般的陰影,映在雪光瀲灩的臉上。
秀眉清淺而狹長,是不需施黛描畫的妍麗。瓊鼻如小山玉挺在中,如被上天精雕細琢過的形貌。嘴唇輕輕抿住,似乎緊張,似乎害怕,又有幾分豁出去般的倔強。他在這個角度,微微遺憾無法直視她的雙眼。
這樣出眾的顏色,難怪蘇家寧背著罵名恥笑和質疑猜忌,亦不吝一切要將她推入宮中。推到他身側。
趙譽雙手負在身後,左掌攤開,將右手攥住。
忽然覺得心頭微澀。
他這是做什麼?
明知這一切非是這少女可選擇的,明知這亦不是鬨脾氣給人機會猜度他心思的時候。
趙譽垂眸笑了笑。俯身虛扶了她一把。
“朕說笑的,你起來。”
福姐兒咬住嘴唇,許久才找回聲線謝了恩。
不過在皇上跟前說了兩句話,她背心處已經汗濕一片。
宮路難行,步步難行。
福姐兒不知自己是如何目送了趙譽上輦離開,又是如何回到殿中應付蘇皇後的探問。
一個漫長的無眠之夜,是她在宮中度過的第一晚。
第二日才剛收拾好自己準備去蘇皇後處請安,就聽門外宮人含笑的說話聲。
“姑娘,快出來。皇上送了許多賞賜過來,娘娘叫姑娘快出去謝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