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本是笑著說的,帶著幾許陷入甜蜜回憶的滿足感。不小心觸及了那個不可提及的稱謂,屋中三人皆是心中一沉麵色一變。
蘇煜揚改口改的極快,仍令蘇瀚海不悅地抿了抿嘴唇。
福姐兒還是第一回在蘇家聽見有人提及她母親。
那些久遠的模糊的回憶,紙屑般拚湊在腦海,連不成一線,卻總能在不經意間突然明晰幾片破碎的畫麵……
蘇煜揚察覺到氣氛冷凝,忙扯出一個故作輕鬆的笑:“如今得皇後娘娘賜名,已更名為婉柔,正月末上了族譜。”
蘇瀚海顯然並不關心福姐兒的事,淡淡地瞥一眼仍垂頭跪在地上的女孩,瞧規矩禮儀模樣行止倒過得去的,“嗯”了一聲道:“起來吧。”
蘇煜揚指著側旁的椅子道:“坐吧,你祖父想問你幾句話,不必拘束。”
幸有蘇煜揚在旁,氣氛才不顯太過尷尬,福姐兒對這個未曾正眼瞧過自己的祖父並無親近感,依言在旁坐了,聽蘇瀚海漫不經心的道:“娘娘可還好?”
每每家裡入宮,蘇皇後為免長輩操心,總是強撐著身子妝扮整齊,勒令下人不得將真實病情與家中提及。後宮前朝從來不曾割裂,蘇皇後擔負著蘇家太多的寄望,她的事,就是蘇家的大事,絕對不容含糊。
頭頂上兩束熱烈的眸光射向自己,福姐兒緩了下氣息,道:“娘娘身體抱恙日久,臥病在內殿不出,尋常待人接物還好,不時也陪著皇上在宮裡頭坐坐。”
蘇瀚海眉頭凝成了死結。
福姐兒說得委婉,可也把蘇皇後的病況說清楚了。
果真就像家裡擔心的那樣,蘇皇後連理事和出宮都不能。陪皇上在宮裡坐坐?隻怕是……皇上不時來坐坐,以示安慰吧……
蘇瀚海執棋子的手緊緊攥了起來。
蘇煜揚勉強笑道:“福姐兒進宮後,宮裡頭可熱鬨了吧?光華有了玩伴,娘娘有了解悶的人,你一向可好?”
福姐兒抿了抿嘴唇,“甚好,勞父親記掛。”
蘇煜揚會如此說,顯然上回人偶一事不曾傳回蘇家。
蘇皇後怕長輩憂心有意隱瞞倒情有可原,趙譽遣人送她回府,為何不曾言明她的錯處?手握蘇家人的把柄,恩威並施,更容易叫蘇家感激涕零甘心賣命不是麼?
蘇瀚海許久方從沉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他手裡把玩著兩顆黑色的冰玉棋子,淡淡地道:“年前聽給你們講習的先生言道,你雖不識經史,一手小楷寫得尚算好。我這有本法華經,這一個多月你在家中,替娘娘抄幾套這經書,來日供在坤和宮佛龕上頭,算家裡對娘娘的一點心意……”
福姐兒抬起頭來,見蘇煜揚在旁猛朝她打眼色,霎時明白過來,蘇瀚海並非隨意差遣她做事,而是要考驗她的誠意和耐心,更要瞧她是否真心願為皇後奉獻,——常與書卷筆墨為伍的人,自是能從字中觀察出一個人的心性和潛質……
福姐兒硬著頭皮上前,雙手接過那冊經書,咬著牙跪地拜道:“福兒謹遵祖父之命……”
出得門來,身上一層的濕汗。皇宮叫人緊張,這承恩伯府也並不能讓她輕鬆起來。
蘇煜揚很快從後頭追上了她的腳步,遣開彩衣將她扯到廡廊下,“你祖父不是好糊弄的人,這些日子旁的不要想,一心抄好這卷經書。”
福姐兒沒有應答,反是抬起頭來,用晶亮的眸子直視他雙眼,“祖父說這一個月叫我為皇後娘娘抄經……難不成,我還要回到宮裡?”
蘇瀚海絕不是個閒來無事會傳個不受寵的孫女過來話家常的人。他要觀察她的行止,試探她的忠心,那便隻有一個可能——她還是要回宮中去,為蘇皇後獻出一切,直到誕下一個有著蘇家血脈的龍嗣……
蘇煜揚不忍地攥了攥拳。少女臉上一絲笑容也無,眸子如波瀾不興的寒潭,叫他心頭發澀,連扯個謊說個瞎話都做不到。
蘇煜揚隻得沉沉點了點頭。
“娘娘和皇上商量,為免你入宮後給人詬病,也免咱們蘇家給人恥笑,已決定送你參加三月中旬的選秀,屆時皇上會正式點你入宮冊封位分,屆時……你便可光明正大地……”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少女唇邊涼涼的譏笑叫他難堪至極。
蘇煜揚一把握住她的雙肩,眼眶微紅,沉聲道:“但凡我有一點可能不叫你受家中擺布,豁出命我都願的。我知你委屈,我何嘗不心痛?可是孩子……為父……為父獨力難支,如何與整個家族抗衡?我固然可以帶你走,可你母親,你弟弟……你叔伯嬸娘們,你兄長姊妹們,他們就要代我們受過……”
福姐兒嗤笑一聲,指頭回握住按在她肩頭的那隻手,一點點地掰開他五指,將他手掌甩了開去。
她眉目森森,噙著一抹冷嘲望著他道:“旁的事你做不到,答個話想必不難?”
蘇煜揚按下悲傷,苦澀地道:“你說,你想知道什麼,我定知無不言。”
福姐兒垂了垂眼睛,突然不忍心看這個在她麵前努力表決心示誠意的男人。
冷酷的字句從她唇齒間溢出,叫蘇煜揚陡然晃了下身形,不受控製地推開了兩步。
她說:“你能告訴我,我娘是怎麼死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