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姐兒被請入妍寶宮西配殿臨窗炕下坐著。
手裡捧著的玉杯裡頭,漂浮著幾朵花瓣樣的茶葉片兒, 翠綠翠綠的顏色, 鮮亮好看。
鄭玉屏陪在旁笑著道:“這是嶺南異族的茶,叫‘瓜瓞瓣兒’, 模樣好看,喝起來也清爽,不過後勁兒有點苦……”
福姐兒嘴唇在杯沿淺淺地抿了口, 拾起帕子沾了沾嘴角,漫不經心道:“前些日子在皇後娘娘宮裡聽娘娘們閒話兒,好像齊國公府小侯爺前兒去了趟嶺南?”
像是閒話家常,卻挑起清亮的眼睛瞟了眼鄭玉屏。
鄭玉屏微怔了下, 旋即露出個鬆了一口氣般的笑容, “貴人真是聰慧。不錯,這茶是溫淑妃賞的。”
福姐兒了然地收回目光,攏了攏堆疊的袖口, “鄭常在與我同時入宮,倒比我先在宮裡熟絡起來。想必是我平素走動太少了。”
鄭玉屏抿唇含笑,沒有答話。
福姐兒轉頭打量了一番所在的殿宇,菱花窗上鑲嵌著彩色的琉璃,陽光透進來,折射出絢爛的柔光。內裡牆上嵌著八寶閣, 上頭卻未擺放什麼古董物件兒,而是密密麻麻堆了許多書,有些顏色泛黃發舊還有破損, 瞧似都是有些年頭的卷冊。
福姐兒不免歎了口氣:“我最是敬佩讀書好的人。”轉頭看向鄭玉屏,“讀書人心思靈,講道理,遇事總能引經據典,把前人的智慧用到眼前的事上來。昨晚的事,不知常在可有什麼心得,又不知可否與我這個愚昧蠢笨的人說說?”
她一雙晶亮的眸子在光下越發襯得熠熠生輝,頭上招搖的赤金步搖掛墜三寸來長的水晶細珠流蘇,隨著說話時微小的動作輕輕搖擺著。一張粉麵似雪蓮芍藥,清純白靜喜人。小小櫻唇塗了淡紅的唇脂,唇齒啟合,莫名帶了幾分誘人的嫵媚。
鄭玉屏垂下眼,自嘲地笑了。
“貴人說笑了。賤妾不過附庸風雅,邯鄲學步罷了。昨晚的事,貴人既直言問到賤妾頭上,賤妾隻好如實作答。不過在賤妾坦白之前,能否問貴人一事?”
福姐兒挑起眼簾,淡漠地問:“何事?”
鄭玉屏手指攥緊了手裡的帕子,似乎用了十足的勇氣才終於開口。
“貴人可想過,若昨夜真在貴人房裡搜出了物證,皇上會怎麼做?”
福姐兒愕然蹙眉,眸光轉了轉方道:“會如何?搜出罪證,便可認定了凶手,小懲大誡,必是有的。”
這個問題她也曾考慮過,趙譽甚至根本不放心旁人來搜,非要親自在她宮中坐鎮,守住她的人,以免她趁機銷毀“罪證”。
謀害皇嗣是大罪,不管是否造成重大的後果,光是這份歹毒之心,趙譽就不可能容忍。
她昨夜惶惶不安,蘇皇後又被遣走,直覺那物件必被栽在自己宮裡,定然死罪難逃。
對麵的鄭玉屏苦澀一笑,朝她搖了搖頭。
“貴人不了解皇上。”
她歎了口氣,眸中蕩起隱隱的失意來。
“貴人未能明白皇上的苦心。”
福姐兒愕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你知道皇上是如何想的?”
她也不過是才進宮的人罷了,難不成還比宮裡的老人兒更了解趙譽?
鄭玉屏苦笑道:“賤妾略略能猜出一點兒皇上的想法。”
“貴人初初入宮,皇上第一個臨幸的就是貴人。”
鄭玉屏攥了攥帕子,續道,“前番兩位蘇府送進來的姑娘,皆是在宮中直接受了封賞,繼而安排在後宮成了皇上的人。皇上待貴人卻不一樣,先將貴人送回蘇府,待選秀後光明正大地選進宮中陪侍,住所沒有安排在皇後坤和宮的配殿,大抵是……”
她酸澀不已地看了眼福姐兒,咬唇道:“因為皇上想和貴人獨處……”
福姐兒不料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畢竟是年幼,臉皮薄,耳尖跟著泛了淺淡的粉色,板著臉道:“我隻問你昨夜之事,你不必猜測其他……”
鄭玉屏笑道:“皇上待貴人不同,昨晚搜宮之時亦有體現。夏賢妃處交由太後主理是無可厚非,賤妾的妍寶宮和溫淑妃的長寧宮卻是交由侍衛統領徐漢橋處置。皇上單隻去了貴人的祥福宮……”
福姐兒打斷她道:“昨夜紅錦的證詞中,事事都推在了我身上,皇上當我是重點嫌犯,固然要加倍緊盯。”
鄭玉屏笑著垂了垂眼睛:“貴人心中大約亦有所感吧?貴人耳朵都紅了……”
福姐兒捏住拳頭,有些不滿她的言行。鄭玉屏忙止了笑,道聲“得罪”,方續道:“皇上大抵早猜到貴人是冤枉的,這才親自跟了過去。若物證當真就在貴人宮裡被搜出來,皇上必會當著貴人麵前毀之……”
福姐兒下意識地駁道:“這不可能!”
趙譽與她相處過的幾回,她一幕幕都記得清清楚楚。他時而溫和,時而含笑逗弄於她,待她尚算過得去。可若說他會為她掩飾罪行,不顧皇嗣安危一味回護她,她是不信的,趙譽怎可能是那種容易被美色所惑,不論是非黑白之人?若他是……隻怕在她第一回前往紫宸宮,他便會……
至今她還是清白之身,趙譽對她戒備非常,不肯碰她……
鄭玉屏也不反駁,隻自顧往下說:“皇上偏寵貴人,一則是貴人自己的能耐……能得君上歡心,二則貴人身後還站著皇後,皇上不想皇後的地位被任何事動搖,也不想蘇家如今的風頭被任何世家蓋過。”
福姐兒眸色濃重起來,隱隱覺得,鄭玉屏就要替她解開疑惑了。
鄭玉屏呷了口清茶,慢條斯理地撫平了裙子上的褶皺,道:“皇上尚在潛邸之時,得蘇冷秦林四家襄左,最終問鼎龍座,秦家在永和三年涉賣國重罪,闔族問斬,如今林家勢頭最勁,於南疆有守護之功。蘇家與林家乃是近族,兩姓多有交疊,是密不可分的關係。鎮遠侯府尚主後,前途已然停步。皇上在位十五年,前朝舊勢逐漸肅清,新的世家崛起,隱有取代舊年四族之勢……”
她不緊不慢的說著,福姐兒沒有打斷,認真的聽她分析目前的朝堂形式。從來沒有人與她提及過這些話,她也從來不懂政治的複雜。當年秦家是如何沒落已成了眾說紛紜的猜測,沒人知道內裡到底經過了什麼。她不過是被蘇家送來固寵的美人兒,說好聽點,是皇後的助力。說難聽點,不過就是代人生子,供趙譽尋歡的玩意兒。分明根本不曾信任她,當她是一家人,卻在看過她這張過分明豔的臉蛋後,願意冒險地將她送入宮裡。對這樣的人,蘇家怎可能教導去看清形勢?
她最好什麼都不懂,最好大字都不識,最好未曾見過世麵,願意為了蘇家畫下的大餅許下的承諾而毫無保留的用這張臉,這個身子,去取悅趙譽。
鄭玉屏緩聲道:“偏寵貴人,就是偏寵皇後。一則,需念著林家的戰功和蘇家舊年的恩情。二則,需穩定後宮,不將現有的格局打破,因此非保下貴人和皇後娘娘不可。三則,貴人容貌昳麗,是宮中最拔尖的人,早已成了眾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保下貴人,做出偏寵之勢,才能真正護住徐貴人腹中那個孩子。”
福姐兒瞳仁陡然放大了幾許,白淨柔嫩的麵色微微變化。
趙譽為了不叫旁人在意徐貴人,所以有意偏寵於她,叫她做了那招人的靶心,以保徐貴人順利生產……
福姐兒身子僵直,想對鄭玉屏笑笑,嘴角咧了咧,卻根本笑不出。
鄭玉屏將茶杯朝她身前推了下,凝視她雙眸,淺淡地笑道:“現在,賤妾可以回答貴人的問話了。”
“賤妾之所以知道貴人床下有物證,是因為,賤妾參與在此次誣陷貴人的行動中。當日賤妾提醒徐貴人裙上有粉塵,是受人指使,不得不從。”
她神色坦坦蕩蕩,沒半點做下陰鷙事該有的愧疚不安。福姐兒回過神來,蹙眉回望著她:“那你為何又要救我?提醒我宮人將東西拿開?”
鄭玉屏抬手,越過桌子,輕輕撫了撫福姐兒頭上的步搖,答非所問地道:“貴人頭上的步搖真好看,是皇上賞的吧?”
她也不理會福姐兒是否回答,垂下眸子黯然地道:“賤妾也想皇上能夠多瞧賤妾一眼,允賤妾戴上隻有高階妃嬪才能佩戴的鳳翅步搖……”
福姐兒略一思索,明白過來她話中含義:“你仍想投靠娘娘?”
鄭玉屏長長歎了口氣。“誰叫如今娘娘是皇上最需要的人?說句不敬的話,若是娘娘……屆時各宮爭鬥,朝中亦會大亂……目前戰事未停,皇上不想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