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成回京之時, 文武百官出城相迎, 百姓夾道歡呼,有人專寫了折子戲讚他鎮守南疆的艱苦和英勇。
如今大廈一朝傾覆,罪狀竟是罄竹難書。闖進宮闈的黑甲兵被徐漢橋領著人押往天牢,齊韜父子上前陳情回報, 說在通州接到軍中斥候密報, 京郊大營有異動, 城內以火光為信引黑甲兵攻城逼宮, 幸事前截獲線報,才能及時趕來救援, 與京中禦林合力繳了叛軍。
適時便有人出列細數林玉成的罪狀, 幾人義憤填膺當麵直斥林玉成擁兵自重目無君上,趙譽無奈地歎息一聲,轉過臉來, 用眾人皆聽得見的聲音問道:“林卿可有話說?”
林玉成微微一笑,飲儘了杯中酒站直身子,幾步跨到大殿中央。他走近哪個大臣,哪個就不由自主地退卻幾步。他生得高大魁梧, 一生征戰疆場殺人如麻, 身上自帶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戾氣,便是笑著說話也叫人覺得殺氣騰騰。
林玉成沒有行禮,已經被扣了謀逆的帽子, 他行不行禮也無所謂了。
黃德飛下意識地朝趙譽的方向湊了兩步, 防備著林玉成惱羞成怒之下與趙譽來個玉碎瓦全。
林玉成像話家常一樣, 在殿中踱著步子道:“林某還記得,當年皇上不足十五,剛封了宜王賜了婚,出宮立府,沒幾天就被送去了軍營。當時負責操練的是林某手底下的黑臉鬼張百勝,沒把皇子兩個字放在眼裡,一般的張口就罵提腳就踹,林某私下勸他,‘咱們這個宜王殿下,可不是好相與之輩,不聲不響在宮裡頭這麼多年,不出挑卻也從沒聽說他跟誰有過過節,太子殿下和皇長子爭鬥這麼多年,什麼時候和睦過,卻一水兒的讚這個宜王殿下好。脾氣太好的人,若非軟弱無能,隻怕就是個極有大誌欲成大事之輩。’林某和張百勝打賭,不出五年,這位皇子必能成就一番驚人的事來。張百勝當時還不信。”
他一麵走,一麵隨手就近取了旁人桌上的酒菜吃,一雙粗糙的大手湯汁淋漓,油膩不堪,惹得許多個文臣暗暗蹙眉,隻不敢出言訓斥。
趙譽不置可否地一笑。
林玉成道:“卻沒想到,皇上沒用上五年,皇長子突然瓭殺太子,後被身邊親隨出賣,畏罪逼宮不成,被射殺於朱雀門外。皇上徹夜入宮勤王,忠心可表,與二王高下立見。”
林玉成踏步到門前,徐漢橋一言不發抽刀擋住他去路,林玉成輕蔑一笑,又回身走向趙譽,將油膩的手在身上擦了擦,笑道:“從一開始,林某就知道當日那步棋,皇上有可能已準備了許多年。林某到現在都不敢信,一個十八歲還未及冠的小子,是如何做到,能隱過自己的野心,瞞過了所有的人?朝中大臣,宗室諸王,當時先帝,太子和皇長子,哪個不是一時英傑?皇上就是這些人中,裝傻充愣,一派平和地過了那麼多年。”
聽及他用詞不妥,有大臣起身斥了他兩句,林玉成並不理會,邁步欲朝玉階登去。
黃德飛連忙出口製止:“林將軍,不得僭越!”
林玉成哈哈一笑,舊地就在那玉階最下頭的一層坐了,“林某也裝了許多年的文雅,累了,太累了。皇上若不介意,林某不想再裝了。林某過慣了馬背上的日子,連幼子都是馬背上生的,跟南灣一個土民的閨女……嘖嘖,可惜死的早,性子真野,比京師女人好太多了。”
下頭那些朝臣臉色越發難看,紛紛指責他禦前無狀。
趙譽並不吭聲,親自斟了杯酒,叫黃德飛持了,送到林玉成唇邊。
“林卿,今日佳節,朕上一杯未敬成,這杯敬林卿。當年襄左從龍,林卿於朕的忠心,朕從不曾忘。林卿與朕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朕亦心痛不已。後頭的事,朕不想理了。”
他隨手擺了擺,下麵就有人站了起來。
趙譽道:“今晚黑甲兵□□逼宮的前因後果,還有林卿的清白,都交與你審,朕酒多了,眾卿慢飲。”說著,就站起身來。
眾臣起身恭送趙譽。
林玉成坐在階上笑道:“不曾想,最終皇上竟把老夫交到親家手裡。”
蘇煜揚溫文拱手一禮:“林將軍,蘇某身受皇命,務需公正,既為正事,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林玉成無可無不可地笑了:“好說。”
蘇煜揚朝徐漢橋打個眼色,徐漢橋一手執刀,一手朝林玉成做了個請的手勢。
幾個侍衛想上前綁縛林玉成,蘇煜揚笑道:“不必了,林將軍何等身份,不得無禮。”
兩人並排下了玉階,林玉成仰頭迎著午後稍嫌慘淡的陽光,淡聲道:“煜揚審我,我自當知無不言,隻是我有三問,想煜揚為我解惑。不得答案,死亦難安。”
蘇煜揚輕輕笑了下:“林將軍不必說,叫我猜猜看如何?”
林玉成無可無不可地笑了笑。
蘇煜揚道:“林將軍第一問,黑甲兵暴動帶頭人是何人,軍中是否一直存在朝廷的細作?”
林玉成笑容淡了下來,目光鄭重地看著蘇煜揚。
“確實有皇上的人在將軍身邊,不過這回暴動,參與的不是黑甲兵,是禦林軍假扮的。九門雖破了兩門,但都在城防營控製範圍內,百姓未得侵擾,皇上愛民如子,林將軍是知道的。用幾個與林將軍身邊肖像的做先鋒,襲了幾個禦史大人的宅子,隻要這些人認定了是將軍您行事不軌,這便夠了不是麼?至於您那些兵馬,您不在了,自然回歸朝廷重新編製,根本不足憂心。便是中有想不開要作亂的,齊韜父子這些日子在通州征集的新兵和手裡新打的鐵器,亦不是吃素的。”
見林玉成不語,蘇煜揚續道:“林將軍關心的第二件事,依卑職看,多半是顧慮遠在南灣的林嘉?”
蘇煜揚歎了聲:“說起來,林小將軍真是孝順。回京路上他改道向西,名義上是回南灣手邊,其實是聯係鎮守西部的何之陽將軍,以西南聯合,攜手對抗朝廷。這回林將軍回京,一旦皇上表現出想要收回兵權罷了將軍職權的意思,這兩個人就會適時上表,名義上表忠心,實則威脅恫嚇,令皇上不敢輕舉妄動。隻是將軍百密一疏,何之陽雖是您舊部,可他亦是一方軍首,幫您對抗朝廷,若是贏了,要屈居您之下,說不定還‘鳥儘弓藏’,若是敗了,與您一塊兒被誅連九族萬劫不複,這對他有什麼好處呢?將軍您是性情中人,覺得全天下人都該向您一樣講義氣,可旁人不是這麼想的。何將軍年紀輕輕就鎮守一方,將來論功行賞,封妻蔭子風光無限,大好的日子在前招手,他何苦兵行險招,大好前程不要,要跟著您掙命呢?舊誼比起妻兒的性命,哪個來得重要,林將軍您說呢?”
林玉成步子頓了頓,自嘲地笑了。
蘇煜揚道:“何之陽將軍一接到林小將軍的密信,就已快馬上報皇上。如今林小將軍‘做客’西北,一時半會兒是沒法來給將軍您解圍了。至於第三件事,林將軍所關心的,怕是家眷性命安危?”
“將軍放心,皇上念著舊情,您的兩個千金都已成家,罪不及外嫁女,您的幼子尚未成人,亦不必憂心。至於林夫人……”
蘇煜揚頓了頓道:“畢竟是煜揚姑母,將軍抬了做妻後,這十餘年一直留在京城。煜揚此番立了小小功勞,不敢求加官進爵,隻望皇上能饒姑母不死。將軍您可能放心了麼?”
林玉成閉了閉眼睛,嘴角掛了淡淡的笑,“煜揚,我沒彆的奢望了。尚有件小事,你願不願助我?”
蘇煜揚猶疑道:“將軍若信得過,請直言吩咐。”
林玉成笑歎道:“在南灣,我還有兩個小妾,其中一個已經有了身孕,到現在近五個月了。我活到這歲數,死也不枉了,可這兩個丫頭都還不到二十,都是一般的傾國容貌,若被我帶累,未免可惜了。”
他回身握住蘇煜揚的手,聲音壓得極低:“你叫人用藥,把那妾腹中骨肉落了,放她二人嫁人去,這事對你不難吧?瞧在這些年親家情分上,沒我林玉成,你妹子、你閨女進不得宮,享不得這富貴……”
蘇煜揚回手輕輕拍了下他的手臂:“蒙您不棄,煜揚自當儘心……”
一場浩大的劫難在幾句雲淡風輕的對談中過去了。
趙譽借酒回宮,紫宸宮裡,窗前擺著妝台,鏡前一隻水粉盒子打開了,許是宮人一時粗心忘記擺回去。這水粉的主人卻不在殿中,趙譽徑直衝了兩間殿宇都未見人影,揚聲喊人來,問:“謹嬪何在?”
他有些醉意,步伐又急又快。
宮人們適才被他趕了出去,這會子最近的就是站在門前的黃興寶,連忙進來稟道:“皇上,謹嬪娘娘還在禦花園麗春閣跟娘娘和夫人們用宴呢。”
趙譽揮手道:“去傳!”
黃興寶連忙應了,出來遣了宮人叫進去服侍趙譽,想了想還是決定自己去傳話。很快走到麗春閣前,在眾妃難看的臉色和命婦們驚詫的目光下叫走了福姐兒。
堪堪走入紫宸宮內殿,就被一個帶著酒氣和淡淡龍涎香味道的懷抱圈住了。
福姐兒來不及驚呼,被趙譽彎身打橫抱起,直接就丟進了帳子。
他傾覆下來扯她的衣裳。
福姐兒有些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