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譽這一生, 十八歲前是苦水裡泡大的, 如今的太後曾經的德妃是個十分嚴厲的人,他很早就開始讀書認字,話都還說不清楚就跟著先生學論語了。她家世不興,在宮中一直是個不大起眼的人, 雖然位至德妃, 不過因著早年受幸的時候生了兒子, 在宮中資曆又深, 她想要自己和兒子在人眾中脫穎而出,隻能將許多希望強加給年幼的趙譽。他一直活得很辛苦, 在人看不見的地方默默舔舐著傷處, 起初還會跟母親撒撒嬌說自己不想讀書和紮馬步,母親哭著指著他罵,說他存心不想她這輩子再有盼頭。後來他就不敢說了, 漸漸長成了一個溫和而寡言的人。他做的一切都符合旁人的希望,知禮、勤奮、柔軟。
及至他終於登上帝位,因年紀太輕,難免大權旁落。朝臣們相互傾軋, 以求挾君攝政, 朝中亂了三年,及至各方達成穩固的勢力範圍才漸漸恢複生息。其後是漫長的、漸漸收回皇權但仍要受人所製的日子。他從一個落魄不起眼的皇子長成今天終於能真正執掌天下的帝王,看儘了多少不堪, 經過了多少磨難。
他被人利用, 同時也利用彆人。
人想從他處謀求好處, 他亦從彆人身上榨取價值。
他表麵溫和無害,實則冷心冷情。
這是十餘年來,他唯一一回真情實感的落淚。
眼前這女子,在危機關頭不曾預判期冀過任何回報,用她年輕鮮活的生命去換他的平安。
此時此刻,他什麼也顧不到了,顧不上外頭還候著許多關心他的朝臣,顧不上刺客在營帳各處翻起的兵荒馬亂,他望著眼前這瘦弱蒼白的女孩子,她還那麼年輕,還沒享受過什麼美好的生活,她這十五年都不曾被好好愛過,她來到他身邊,受儘委屈,被陷害被算計被欺辱,自始至終他對她的感情都不純粹,一邊愛憐一邊傷害著她自己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可此刻,深深懊悔和內疚浪潮般席卷了他。
從來都是個利己主義至上的人,他鮮有地發覺,自己那顆冷漠的心,活起來了。
太醫很快就來了,趙譽背對眾人,沒叫人發覺他泛紅的眼眶。他緊緊咬住牙關,雙手在袖中攥成拳頭。帳外朝臣們隻從偶然被風吹起的簾隙瞥見他無言的背景。
太醫有些為難。福姐兒傷處在胸口下方,衣裳上頭全是血,若不解衣,根本弄不清傷勢。可終究男女有彆,眼前這位還是皇上的女人,且當著皇上的麵……
趙譽見他跪在榻旁遲遲不動,因關心福姐兒傷情思緒不大靈光,蹙眉低喝:“你再做什麼?她的血快流光了,你看不見麼?”
那太醫跪地叩頭道:“皇上,需得將娘娘的衣裳剪下來一塊兒,能否請一位宮女進來?”
趙譽頓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若不解衣,隻得將傷處附近剪開一塊小洞出來,趙譽當即道:“朕來!”
走上前去,不敢觸碰福姐兒,生怕引得她傷口疼痛,解了她對襟宮裝外袍,接過太醫背身遞過來的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將正汩汩流血的患處周圍剪開了一塊兒。
親眼見著劍刃刺入她身體,那血水從衣裳裡頭慢慢溢出來,此刻眼睜睜瞧見叫他愛不釋手的細滑肌膚豁開一個血淋淋的洞,皮肉翻卷,可怖至極,他心中不忍,移目瞧向她慘白的麵容。痛得已經意識模糊掉了,嘴裡不清不楚地說著什麼,睫毛像受驚的蝴蝶翅膀,輕輕顫動著,眼角還掛著水光。
趙譽心揪成一團,朝那背過身去的太醫喝道:“好了,還不快過來!”
太醫戰戰兢兢地上前,一瞧傷處心略略放下些,幸而未曾傷到要害,不過傷口有寸餘,肋骨似乎有傷損,將養起來不易。更怕傷口長久不愈腐壞,因傷致命的人往往不及傷勢腐壞致命的人多,後期必要精心護理才能保住性命。
太醫不敢打保票,勉強定下心神神色凝重地用藥棉探了下傷口深淺。
福姐兒疼得一縮,眼淚湧得更厲害了。
趙譽在旁踱著步子,見她哭了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在旁低聲地道:“福兒你忍耐下,太醫一會兒就給你治好了。”
轉過臉來麵色黑沉喝那太醫:“你仔細些!”
太醫頭上滴下豆大的汗珠,口中恭敬地垂頭應了,取了傷藥細細地灑在福姐兒的傷處。
福姐兒忍不住打著哆嗦,強咬住嘴唇硬扛著那疼。趙譽伸出指頭撬開她齒關,將手掌擠在她齒縫中給她咬著,不叫她弄傷了她自己。
太醫瞧了眼趙譽麵色,小聲道:“皇上,傷處創麵不小,需得縫合才好痊愈。”
趙譽點了點頭。那太醫又道:“隻怕會留下些疤痕。”
趙譽眉頭一凝,瞧瞧那傷口,又瞧瞧虛弱的福姐兒,他不耐煩地橫向那太醫:“做你該做的便是!”
太醫這才取了銀針出來,用絲線穿了,帕子浸了些麻沸散,不敢再多問趙譽,覆在那傷處停留了約一刻鐘才施針縫合患處。
麻沸散隻是能暫緩疼痛,針尖刺入身體之時福姐兒仍是感受到鮮明的痛楚。她臉已經哭花了,手無力地扯著趙譽的袖子:“皇上,皇上……”
她一聲聲小聲地喊著。每一聲呼喚都像一把小錘子,重重敲擊著他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