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夫人臉色黑沉地回到承恩伯府。
時至亥時蘇煜揚才回到家中, 近來他負責監督林玉成一案後續,每日忙得腳不沾地,一進垂花門小廝喜墨就跟他打眼色, 貼在他耳畔道:“老夫人心裡不痛快,從上午自宮中回來就一直在上院生悶氣, 三奶奶在屋裡頭立規矩立了整天,秋蘭姐姐叫知會三爺, 先彆進後宅,免老夫人火氣轉到三爺身上。”
蘇煜揚蹙了眉,他自來知道自己母親的脾氣, 在家裡頭說一不二慣了, 平素皺一皺眉頭都能叫府中上下不敢吭聲。連他父親承恩伯也不免要瞧母親臉色, 母親最是喜歡遷怒,王氏性子烈, 說不準三句話就能點著了火,兩人針尖對麥芒, 最終吃虧的還是王氏。
蘇煜揚沒聽小廝的勸,跨步直往上院去。那小廝在後一疊聲地喊他隻喊不住。
蘇煜揚到的時候, 上房燈火通明,下人都被攆在廊下立著, 見蘇煜揚來,眾人垂頭讓出一條道, 有與他親近的丫頭朝他打眼色, 示意屋裡頭老夫人情緒不大好。蘇煜揚淡淡一笑, 一步不停地跨上台階,裡頭服侍的大丫鬟掀了簾子,蘇煜揚走進去,見王氏立在地上,臉色鐵青。蘇老夫人歪在炕上,頭上勒著鬆花色點珠抹額,閉著眼也不知睡了沒有。
蘇煜揚走進去,在青石地上單膝跪了:“兒子給母親請安。”
蘇老夫人眼睛也不睜開,從鼻中冷哼一聲,“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母親?隻怕這府裡頭,早沒人把我這老太婆當回事了!”
蘇煜揚笑道:“豈會?母親有什麼不滿,儘管直言告知兒子,兒子自無所不從。”
蘇老夫人張開眼,霍地坐起身來:“當真?”
蘇煜揚微笑:“自然。”
蘇老夫人瞥了眼王氏,咬牙道:“婉然今年也有十三了,回頭你去和皇上說,叫皇上把老二調回來做京官,把婉然送進宮裡頭陪伴皇上!”
蘇煜揚麵色沉了下來:“娘,這等事哪裡是咱們能做主的?從前幾個姑娘進宮,是為了服侍皇後,如今皇後已去,如何還能做這種事?為著皇後娘娘,咱們家已被戳了多少年的脊梁骨?這事兒子不能做,也不會容許家裡旁的人做!”
蘇老夫人隨手抄了身旁的靠枕丟了下來。
蘇煜揚不躲不避,閉著眼受了這一擊。
蘇老夫人其實也知此事行來不易,不過是尋個由頭責罵蘇煜揚而已。皇後去後,蘇家今非昔比,蘇煜炆因林玉成牽連,難得保住性命不丟,再想受朝廷重用卻是不可能的了。承恩伯世襲到這一代,猶保這般榮華,已是皇上格外開恩。如今家裡的頂梁柱已從蘇煜炆變作了蘇煜揚,尋不出他錯處如何罵他?如今她這個做母親的都得在他跟前小心翼翼。
他閨女又在宮中頗受寵,蘇皇後在宮中那麼多年,都沒能把此女按壓住,皇子沒有盼到,卻親手栽培了一個不聽話的白眼狼出來,蘇老夫人可以想象出來蘇皇後當時的心情該有多糟。
蘇璿是蘇老夫人和承恩伯的第一個女兒,長子蘇煜炆又是承爵的那個,蘇老夫人所有的母愛幾乎都給了這兩個孩子。蘇煜揚出生的時候,恰逢承恩伯新寵了一個妾侍,蘇老夫人總把當時承恩伯冷落她的原因歸結到蘇煜揚的身上,即便多年後那個小妾難產死了,她對蘇煜揚的厭惡卻沒有減少半分。後來蘇煜揚又與叛臣之女秦氏相好,不肯聽從家裡的安排成親,蘇老夫人總覺得,這孩子是生來就為了與她作對才存在。為著蘇煜揚和秦氏的事,承恩伯也沒少怪她不會教子。蘇煜揚更是因為她逼死了秦氏而整整五年不肯喊她一聲母親。母子關係是在蘇煜揚與王氏的兒子睿哥出生後才有所緩和的。至於到了如今,蘇煜揚一躍成為朝中新貴天子近臣,在她心裡,這個兒子也仍然還是那個叫她操心勞碌、不聽話、忤逆不孝的那個。
今天她在宮裡受了委屈,無法當麵去撕扯福姐兒,所有的惱怨都發泄到了三房夫婦身上。
“什麼樣的爹就有什麼樣的閨女!不孝不順,忤逆叛上,蘇家家門不幸,有此子此孫!”
蘇煜揚垂頭任罵,他是個聰明人,聽得這句話豈還不明,自家母親這是在宮裡頭沒處撒氣,帶著惱恨戳到他頭上來。
蘇煜揚心想,自己受責總比老夫人委屈福姐兒要好。卻也是放心太早了,沒一會兒承恩伯蘇瀚海從外頭腳步匆匆地回來,一掀簾子甚至顧不上兒子媳婦兒還在跟前,指著蘇老夫人就叱罵道:“老糊塗了你!皇宮那是什麼地方?在皇上的眼皮底下也敢撒野?是這些年我縱著你太過,養就了你這般無法無天?”
蘇老夫人顏麵掛不住了,漲紅著臉仰著頭駁道:“我罵那死丫頭幾句怎麼了?她不是蘇家晚輩麼?連她爹我都罰得罵得,如何就不能責問她幾句?她有今天不是全靠咱們家?這種不知感恩的東西,我罵她都還嫌輕了。”
蘇瀚海氣得幾乎暈過去,手指頭發顫指著她道:“你……我看你是瘋了!那是皇上的謹嬪!君臣在先,祖孫在後,你對她不敬,就是藐視皇族,你以為自己還是皇上的丈母娘呢?從前皇上瞧在璿兒麵上縱著你,那是璿兒的臉麵,不是你的!”
蘇煜揚抿了抿嘴唇,見蘇老夫人窘得不行,想開口勸上幾句。蘇瀚海卻不給他機會,連珠炮似的不住罵道:“你知不知道皇上把我叫進宮去,敲打我要管好門戶家風,當時我什麼心情?恨不得有個地洞讓我鑽進去啊!我在朝中四十年,襲來爵位四十年,什麼時候人家對我不是畢恭畢敬?就是再有不滿,也隻敢背後嘀咕,這份尊榮你以為是靠你掙來的?那是祖上積德福惠咱們!璿兒能點進中宮,也不是瞧在你臉上。你在府裡頭作威作福由得你,竟得意忘形以為自己能指罵宮妃?照照鏡子看看吧,你算個什麼東西!”
這話說得極重,半點情麵不留。蘇老夫人本就是個好臉麵的,若是蘇瀚海背著人私下提點她幾句,也許她還聽得進去。她素來是吃軟不吃硬的,這些年哪個敢在她跟前造次?宮妃怎麼了?還不是被她潑了一身的茶點子隻敢哭不敢回嘴?皇上再怎麼不高興,難不成還能把先皇後的親娘斬了?
蘇老夫人根本不覺得自己對福姐兒不敬算什麼大事,當即梗著脖子道:“皇上也不過就是私下說兩句,什麼管好門戶家風,難道不是叫你管教子孫?你那孫女兒當著麵對我不鹹不淡的,我跟她說一堆掏心窩子的話她還愛答不理。我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她,為了她肚子裡的貨,為了你們蘇家!我嫡親的閨女沒在了宮裡,你們誰知道我的傷心?隻顧著哄那狐狸精丫頭高興,沒有我璿兒又豈有你們今天的富貴?”
“當”地一聲,蘇瀚海將手邊的小幾一把掀了。茶壺茶盞此地落下,滿地碎瓷茶點狼藉。
蘇老夫人未見過蘇瀚海如此震怒,驚愕之下閉了嘴。
蘇瀚海喝道:“瞧你這幅模樣就知道你今天在宮裡是什麼樣子了!蘇家好容易脫了林黨的帽子求得一息安寧,老三如今仕途順暢,十丫頭在宮裡未來可期,蘇家的前程不能毀在你這無知婦人手裡!”
蘇瀚海揚聲喊道:“來人!”
蘇老夫人身子一陣,失聲道:“蘇瀚海,你想乾什麼?”
蘇瀚海看也不看她:“來人!去拿鎖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