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長興、洛陽、冷家二房、三房的人, 都在這個小院裡聚集齊了。
李太醫給冷書啟診脈,婉雲遠遠地立在外間, 人群將那張病床遮住了。十幾天來她就縮在他們如今站立的位置上, 心情複雜地照顧著那個她並不想承認的丈夫。
很快,李太醫站起身, 朝冷長興和洛陽拱手:“四爺燒退了,人也恢複了神智, 該是無恙了, 今後好生料理傷處就是。”
眾人明顯有了喜色, 能保住性命就好, 冷書啟在這個家裡雖然算不得出眾, 但這些日子冷長興仕途艱難,一大家人全靠著這位在外頭的幾個鋪子維係從前的生活。冷書啟為人和善, 對家人甚好,從來也不藏私。所以他傷重後,幾個嫂嫂輪流過來瞧他,家裡頭的人都是真心希望他好起來的。
蘇婉雲自己不會有什麼感覺, 可眼淚就那麼輕易地落了下來。她心思複雜地朝裡望去, 視線卻模糊得什麼也看不清。
片刻,聽得有人喊她的名字,抬起頭來, 依稀望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身後, 楊嬤嬤推了她一把:“姑娘, 姑爺喊你呢, 快去!”
楊嬤嬤的聲音也是哽咽的,想要兩家不結深仇,姑爺必須得好起來才行。姑娘暫時委屈些伏低做小哄著,夫妻兩個日後圓了房,有什麼不快也都忘了。
蘇婉雲腳步虛浮地往前走。
每一步都是那麼艱難,像是踩在棉花上頭,著不上力。
冷長興麵色陰沉地望著她,洛陽公主歎道:“四弟,不會到這個時候 ,你還想護著她,她可是差點要了你的命啊。”
冷書啟扯開嘴角,艱難地笑了下。
蘇婉雲走到眾人前頭,才看清他的麵容,十幾天來一直緊閉著的那雙眼睛,睜開了。有點點光暈在裡頭,是鮮活的,他真的活過來了。
那雙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目視她一點點靠近。
“蘇姑娘,你無事吧?”
聲音低沉沙啞,好陌生的一道聲線。那個在新婚之夜柔聲寬慰她的人,經由十幾天的煎熬,嗓音變成了這般。
婉雲兩行淚從始至終都沒有停。
冷書啟再開口:“對不住,嚇著你了。”
在場的人都蹙了眉頭,冷二夫人詫異道:“書啟,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這個毒婦差點殺了你,你還跟她說對不住?你是不是除了身上,還傷了腦子?怎麼有你這麼顛三倒四的人?”
蘇婉雲自己也嚇傻了,她以為冷書啟會罵她一頓,喊人懲罰她,叫她也嘗嘗他遭受過的痛苦。如何想不到他醒來對自己說得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冷書啟還很虛弱。過去不算十分白皙的麵色在這十幾日迅速變成了沒有血色的慘白。他臉色仍舊不好,試探著想活動一下四肢,被冷長興一把給按住:“四弟,你傷勢很重,不要亂動!”
眾人附和:“是,再養些日子,彆急著下床。”
冷書啟從善如流地點頭:“我知道了。”
冷長興給洛陽公主打個眼色,洛陽公主會意,帶同眾人退了出去。經過蘇婉雲身邊,不知誰伸手掐了她一把,將她推搡著一道帶了出去。
蘇婉雲如今在冷家毫無地位,尋常一個丫頭也能說難聽話給她聽,因她有錯在先又恐怕背負人命,這些日子強行耐著性子忍著,這會兒知道冷書啟已無大礙,她心裡那根繃緊的弦就鬆弛了。
裡頭,冷長興替冷書啟墊高了枕頭,冷長興坐在床沿上,眼睛落在冷書啟裹著紗布的腰上,“四弟,這個事,你是怎麼想的?蘇家如此不把咱們放在眼裡,你險些連性命都毀在那賤人手裡頭,難道真要輕輕放過他們?”
冷書啟張開乾裂的嘴角,小心地咳了聲:“兄長,你覺得,皇上希望我們如何?”
冷長興表情凝固,盯著他道:“你的意思是……”
冷書啟苦笑:“皇上要絕了蘇家的想頭,把蘇家最嬌貴的女兒給了我,我若為著她闖出來的禍事去找皇上鬨,就把皇上的用意毀了。這門親事結不成,蘇家的閨女名聲壞了,連累到蘇貴妃身上,也絕不是皇上他想看到的。這個啞巴虧,再不想吃也得吃啊,兄長。”
“可是你,”冷長興蹙眉,望著他的目光滑過一抹心痛,“你要跟她過一輩子,你甘心嗎?這樣的毒婦,會擾得後宅不寧,將來你不會有好日子過。況這回輕輕放過,還不知她將來要狂成什麼樣子,蘇家以為我們忌諱他們,說不準又要在我們跟前拿喬。”
冷書啟虛弱地笑了笑:“兄長,我要的,就是這樣。後宅不寧,人人知我娶了毒婦,皇上心裡頭覺得虧欠,對我們冷家,也不會再防備得那麼厲害。這兩年兄長在外頭受了多少委屈,我都知道,若我能替兄長做些什麼,受這點委屈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再說……”
他頓了頓,歎息道:“論樣貌出身,我確實不如她,年紀也大她許多,本就沒想過要恩愛和睦的過日子。你當她是個擺設,多養個人兒罷了。”
冷長興長歎一聲,他也知道冷書啟說的是實情。這些日子洛陽進宮去哭訴冷書啟受的苦,趙譽請太後出麵召林氏和蘇老夫人進宮狠狠訓斥了一番,姿態已經做足了,趙譽也親自過問撫慰,還從宮裡頭天天派人過來探望。冷長興也懂點到為止過猶不及的道理。
可是就這麼認這個栽,他如何服氣?他弟弟險些命都喪了,卻叫那罪魁禍首天天沒事人兒似的杵在眼皮底下,豈不憋屈死了?
冷長興咬牙道:“這個弟婦,我是不認了。咱們家裡不能有這麼個毒婦做正室,皇上賜的婚事雖說不能悔,但你隻將她冷落著,彆給她好臉瞧,日後哥替你尋個更好的媳婦兒,看時機找個理由把她送走。”
冷書啟搖頭笑道:“這怎麼使得,不怕她回娘家哭訴,或是進宮跟貴妃抱怨?叫皇上知道,以為我們表麵順服心裡怨懟。兄長,此事我有道理,我四房的事兒,我自己拿主意,保準不叫她耽誤咱們家聲名,您放心。”
冷長興斥他:“說的這是什麼話?咱們兄弟一體,哥何時把你當過外人?”
冷書啟笑道:“那是,兄長一直待我好……”
麵色蒼白,說了這麼會兒話,冷書啟又咳了起來,牽動傷口隱隱犯痛。冷長興了解他,見他麵色如常但額上都滲了汗珠,知他撐著說了這麼久的話怕已十分吃力了。
冷長興站起身來:“四弟,你先歇著,待會兒好些了,叫人端湯過來給你飲。”
冷書啟目送冷長興出去,坐在那兒“嘶”了聲,待傷口不那麼痛了,便喊人進來,說要見蘇婉雲。
侍婢們欲言又止,想勸他不要理會這個毒婦。見冷書啟半垂著眉眼,虛弱的模樣叫人心疼,到底不忍心拂逆他的意思,才叫人去把蘇婉雲請進來。
自打嫁入這個家走入這間屋子,蘇婉雲就沒過過好日子,窗簾遮掩著,日暮的屋內是黑沉沉的一片,隻有一點點微弱的光線從簾隙透出來。
她一步步挪入屋子,不安地猜測著冷書啟會與她說什麼。
事到如今,她不覺得兩人之間還能有話說,要說,也該是他的不滿和責備吧?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況是她理虧在先。蘇婉雲饒是不情願,也隻得靠近了病床。
冷書啟閉著眼睛,聽見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擦的聲音,睫毛一顫,緩緩地睜開眼。
蘇婉雲觸及他目光,明顯地哆嗦了一下。她雙手扭著袖口,上頭的凍瘡十分搶眼。
冷書啟的視線從她手上回到她臉上,“坐吧。”
他聲音聽來淡淡的,無悲無喜。好像麵前站著的不是險些殺了他的人。
蘇婉雲瞥了眼床下的小杌子,沒敢坐。怯怯地道:“有什麼事,你……你就這樣說。”
冷書啟自嘲地一笑:“罷了,也好。”
知道她不想靠近他,也不勉強。
他微微仰起頭,下意識地緊了緊肩上披著的袍子。麵前這個原是他打定心思要好好疼愛的人,心想必不會辜負皇上禦賜的這樣一樁婚姻。蘇婉雲樣貌出眾,隻是年幼有些孩子氣,他都這個年歲了難道還不能包含?好好寵愛著過幾年有了孩子她的性子也就定下來了。他是這樣想的,隻是根本沒機會跟她傾訴,她就一揮手遞了凶器過來,叫他仰麵躺了十幾天。
他看著她,身上釵環儘無,料想許是冷家怕她又傷害他,所以將她的東西都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