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解開與不解開,都一樣危險。
**
局勢進一步不好起來。
這主要因為方學士的病沒有馬上好起來,反而纏綿下去,據太醫的說法,這是陳疾得了個口子,一氣發作出來,病家務必要靜養,不能再耗神,否則恐有年壽之憂。
朝堂因方學士的病倒產生了小小的震動,論地位論資曆,再沒有比方學士更壓得住陣腳的,連錢太後聞知,都從宮中遣人來看望賞賜了一回。
朱英榕對此也有些愧疚,他沒有再跟餘下的幾位閣臣提要將展見星外放的事,展見星因此繼續做著她的講官。但明眼人都知道,她的前程就到此為止了,因為眼下朱英榕有掣肘,不喜歡她也不能把她趕走,可等到親政的那天,怎麼可能還忍耐著?
與此對比,木誠是一步步地往上走,春去夏來,他進了司禮監,做了一個隨堂太監,以朝堂各機構比擬的話,他所在的就等於是內閣一樣的要地了。
方學士養病,餘下的閣臣資曆沒那麼深,加上有些權力上的忌諱,都不好去阻止,因為內閣擁有票擬權,司禮監則掌批紅,二者合而為一等於皇權,內閣在自身權利的基礎上,還想去乾涉司禮監太監的任用,那是想乾什麼?
天子日漸長大,不是那麼好欺的。
聖眷這回事,在外臣身上一時不會體現那麼明顯,大多數人該熬的資曆還是得熬,內監就不一樣了,想怎麼提拔,就怎麼提拔,內監獲得權力的速度也飛一般快。
譬如木誠。
短短幾個月過去,他從隨堂太監升成了秉筆太監。
外人都不知道他為何這麼牢牢地取得了朱英榕的信任,從一個被發配去造草紙的閒差,變成了能參預批紅的天子心腹,甚至去司禮監以後,還時不時被朱英榕召到身邊說話。
隻有木誠自己一清二楚:小天子的某些心事,總需要人排解,而隻有他能排解。
靠著這一招,沒有人能在聖眷這一條上越過他,他的前程也就光明敞亮,秉筆太監也不算什麼,掌印還在前麵等待著他。
展見星對此除了忍耐,彆無他法,她不知道個中奧秘時,尚可直言相諫,一旦知道,她什麼也做不了。她並非沒有外援,楚祭酒一直在朝,許異丁憂結束,也回到了戶部任職,事實上楚祭酒早已把她叫到家裡去私下問過一回了,許異也在場,可是麵對這兩個可在莫測宦海托以背脊的長輩與友人,她一句也不能說出來。
捅破了這層最後的窗紙,就不隻是“失寵”的問題了。她不敢想象會把朱英榕刺激到什麼地步。
他這一陣子的性情,已經夠大變了……
要說怨怪,展見星生不出來,朱英榕雖為天子,若論際遇,恐怕還不如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平安喜樂,他自陰謀降生,前六年,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裡,後六年,驚懼,疑思,叛亂,羞恥……接踵而至,往往才緩過口氣來,下一個打擊又來了。
禦座上的朱英榕麵孔一日比一日陰鬱下去,她看在眼裡,心裡著急得厲害,卻又無能為力。
她也曾萌生過退意,想便順了朱英榕的意,自請外放,不在他眼前出現,時日長了,或許他能慢慢釋然,而後明白過來,這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她清楚他有多麼聰明;但一想及木誠的存在,她又無法放下心來,隻有朱英榕自己還好說,可這麼一個極擅挑唆且就是以此立身的人時刻在側,他怎麼可能給朱英榕空當醒悟?
她要退,也得先揭穿了木誠的真麵目。
怎麼揭,是個絕大問題。
她雖在局中,看得明白,木誠攬權的背後,代表的是朱英榕的意誌,朝中許多官員的猶遲,正生於此——這是一個太微妙的時候了,與半長成的天子爭權,會爭出個什麼下場?
眼看著木誠升成稟筆以後,氣焰漸漸囂張起來,不複一開始的謙恭,倒也有三兩個不怕事的禦史上疏彈劾,卻不見效用,隔一陣子,其中一個禦史忽然被外放了出去,眾人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木誠身側竟已聚集了一批屬於自己的黨羽。
其中甚至包括了老將泰寧侯。
誰也不知他們怎麼會搭上線,可兩人間確實出現了來往的跡象。
沒有在一開始動他,現在再想動,已不那麼容易了。
展見星終於忍耐不住。
托賴方學士病倒前的力保,她仍日日見得到朱英榕,想與他說話,尚不需要經第三人的口轉述。
朱英榕重用木誠,這走歪的一步與她有脫不開的乾係,那麼,解鈴還須係鈴人。
做好決定以後,她的內心就很平靜了。這份欺君之罪,朱英榕也許恕她,也許不恕她,她憑著自己的心意活了這二十七年,雖有遺憾,也沒什麼不滿意,唯一放心不下的,不過母親徐氏而已。
至於她虧欠至深的另一個人,若有下輩子,傾儘還他便是……也或許,他還是不要遇見她的好。
展見星開始琢磨要尋個什麼理由提前把徐氏送走好。
想來想去,覺得沒法蒙得過徐氏,隻有去找了許異,言辭含蓄地請托他,倘若他出事,幫她立即將徐氏送回大同。
朝官坐罪,總有個過程,不會那麼快牽連到家人,趕在這個時間差裡將徐氏送走,應該來得及。
到了大同,也就安全了。
她打算好了如果許異追問緣由,要怎樣回答——如今朱英榕看她這麼不順眼,說不準哪天就找理由把她入了罪,她有這個擔憂也算正常。
但許異眉宇間雖現憂慮之色,卻沒有追問她,而是道:“見星,你不要著急,無論你打算乾什麼,等我這裡做好準備,我告訴你,你再做。你想,我要送走嬸子,總得提前備好馬車之類的不是?”
展見星覺得他的話音有點奇怪,但又似乎有理,便沒多想,先應下了。
三天後,她收到了來自大同的一封手書。
手書字跡隨意闊大,一筆大白話。
——你不要動,我有辦法。
她整個怔住,眼眶控製不住地一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