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王元德,一直隻是眯著眼睛不說話,很顯然,這些天的接觸中他早就知道了一些情況,知道這個道人是稀裡糊塗,但他為什麼要替對方說明情況呢?
他都不知道這個道人是替誰問的!
說不定是給姓酈的來問的呢!
就這樣,接下來,紫袍道人引著白有思往偌大的觀中各處頗逛了不少地方,一麵自是主動講解青帝爺的相關典故和對應景色,一麵又問了不少事情,但無外乎是從東夷人角度來看黜龍幫比較推陳出新,或者說離經叛道的玩意,外加一些中原形勢的關心。
這個時候一直還算淡然的白有思也看到了問題所在,一來,在黜龍幫地盤擴大到並跨河濟之後,也似乎贏得了他們的尊重……說白了,這群東夷人跟她觀察的一樣,非常在意身份與強權;二來,相對於自己心心念念著回去不同,他們對黜龍幫的認知和震驚還停留在紅山之會上,停留在多位大宗師認可的集會上張行的政治宣言;三來……他們是真的在乎那位皇帝。
沒錯,白有思開始反思了。
白三娘這個時候才醒悟過來,那位皇帝對於八成的天下人來說可能隻是一個注定要死的難看的暴君、昏君,是早四年前就公認的塚中枯骨,但對於東夷人來說,卻還是一條觀感複雜到難以言表的惡龍。
三征可不隻是把大魏打垮了,也把屢戰屢勝的東夷人打垮了。
那位聖人,用如此荒誕的戰爭方式,用近乎小醜一樣的表演,用巨大到難以理解的人力物力外加威信人心的損失,使得東夷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用傾國之兵來拚命,不得不在十幾年內連續三次召喚了避海君,也不得不忍受了長達十數年的商業封鎖,使得地氣凋敝、土地減產,丁口不足、百業凋零,甚至還激化了東夷內部政治矛盾……這些東西,白有思都是有觀察到的……那麼敢問哪個東夷人敢小瞧了那位聖人呢?
但現在,這個整的東夷要死要活的陸上至尊,忽然一下就死了,死的像條狗一樣,難怪他們會覺得難以接受!
交談兼遊玩中,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隨著山門禁製被打開,尋常東夷乃至於全天下來朝聖祈福的客人們蜂擁而入,白三娘總是往人多的地方鑽、去閒逛,看到祈福的殘疾人也問對方如何上得山來,看到一身病的官奴就勸對方啊?東境,聽說這官奴根本就是官府分給青帝觀的,更是當場勸那紫袍國師放人治病。
也是頗得張行三味,就差學張三掛著那張難看笑臉了。
幾次三番後,那紫袍道人實在是受不了,終於逃了。
而人一走,王元德就望著此人背影瞥了嘴:“這位副國師說來說去,其實就是想問一句話,卻偏偏不敢對白娘子說。”
“什麼話?”白有思狀若不解。
“黜龍幫是敵是友……或者說黜龍幫得了中原,會來打我們大東勝國嗎?”意識到事情很快會被接手的王元德倒是毫不猶豫問出了這個問題。
白有思思索片刻,語氣輕鬆給出了答複:“黜龍幫一日不得中原霸權,就一日不會向東。但反過來說,何止是黜龍幫,便是幽州羅術得了中原,也都會來打東勝國的。因為天下豪傑早有共識,一統四海,勢不可改,這是自百族混戰開始,幾千年的天下大勢,是天意所求……至尊都攔不住的。”
這話一說完,白有思自己便心下微動,然後微微轉身來看周圍,卻沒有察覺異常。
而王元德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但聞言也不氣,隻是來笑:“若是這般說,東勝國豈不是必亡?”
“非也。”白有思正色來答。“甚至恰恰相反,東勝國的機會反而很大……天意是四海一統,卻不是滅亡東勝國,我倒是不能理解,三征之後,便是東勝國也受了重創,可難道有大河兩岸殘破?為何不主動過落龍灘求大局呢?你們東勝國中,不是有許多中原正統嗎?”
“就是正統太多了!”王元德幽幽以對。“一層疊一層的,有的無能到了極致,有的又太厲害,不給做事人機會。”
白有思目光掃到一處,心中略微一驚,但還是主動上前,卻不忘同時交談:“可這般說,豈不是在埋怨青帝爺給你們上的鎖鏈?”
“如何不是呢?”王元德明顯怨氣深重。
“三位是要算卦嗎?”來到一處觀中成排卦攤其中一處前方,坐在桌案後的中年青衣道士趕緊擺手示意。“先來後到,你們三位雖有兩位是貴人,卻也要先給前兩位客人算好再說。”
白有思自無不可,實際上她前麵的二人正是馬平兒與閻慶。
沒錯,正是閻慶,他風塵仆仆,滿臉疲態,還背著一個包裹,儼然是連大決議都放棄掉,當日戰後直接受張行委托就往東夷來了……而白有思允許大小頭領接受宴請遊玩也是為了此類事,需要將自己展露出來,信息流傳出去,才方便彙合。
今日果然成了!
“這位中原來的小哥問什麼?”青衣道士握著幾根木棍,看著身前略顯緊張的閻慶,從容來問。
“問……”閻慶愣了一下,可能到底是還記著被自己錯過的人事大決議,登時無奈。“問前途吧!”
“先說好,亂世爭雄,這個東西是不敢算的,說的大約都是假設你這一方能成事,然後再看卦象結果。”道士立即將手中算籌撒在身前,然後微微挑眉,看向閻慶的目光也略顯驚異。“少、次二:自少不至,懷其恤……”
“什麼意思?”閻慶當然知道馬平兒、白有思就在身後,但此時那東夷貴人也在,卻乾脆認真來問卦象。
“就是說你這個人有很多很好的品質,照理說能達到很高的位置。但是呢,你這個人每個品質又都不是很純粹和強盛,所以就導致你必須要牢記謙虛謹慎這四個字,能做到這四個字,你的那些品質就會顯露出來,然後被周圍人倚重,便可以做到極高的位置,去南衙當相公也說不定;可要是做不到這四個字,亂世之中,困頓不前乃至於中途夭折也是尋常……”
閻慶愣了愣重重頷首。
那青衣道人根本不作理會,隻是一擺手,示意對方讓開。
閻慶趕緊抱著包裹躲開,然後陡然醒悟,朝著對方躬身一禮,還摸出一個小銀錠,放在了桌角,就匆匆越過自己此行聯絡目標,在王元德略顯驚異的目光中往門外而去。
閻慶一走,便是馬平兒。
“姑娘問什麼?”青衣道人從容來問,語氣和善了不少。
“我什麼都想問……”馬平兒自然曉得閻慶是張行和白有思心腹的東都故人,是人事分管,前途不可限量,卻覺得這卦象極準,語氣也謹慎了不少。“還是隻能問一個?”
“兩個吧。”青衣道人歎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但偏偏遊刃有餘。“饒我一饒。”
“那就婚姻,還有我父親在刀兵中的平安。”馬平兒趕緊來言。
“先看你父親吧!”青衣道人隨手一擲,立即給出斷語。“羨上九:車軸折,其衡抈,四馬就括,高人吐血。”
“車軸折了又吐血是什麼意思,要得病嗎?”馬平兒大驚,都帶哭腔了。“還是殘廢?”
“都不是。”道人從容解釋。“是說不能後悔……你父親所處的環境比較凶險,而你父親的職務又好像是軍官之類的,這就好像在險惡環境中奔馬走車一樣,這個時候,最大的忌諱是掉頭或者更改道路……換句話說,隻要你父親悶著頭一條道走到黑,做個儘職儘責的純臣,反而沒有大的凶險,但他如果為了一些事情做反複,比如背主、比如脫離一些故人,反而會九死一生,立即遭厄。”
“我還勸我父親離了淮右盟,他卻要一條道跟著杜龍頭走到頭……”馬平兒瞬間意識到了什麼。
“這說明你父親經驗老到,反而看的清楚。”道人嗤笑一聲,然後再度抓起算籌,隨手在桌上一扔。“婚姻……上次四:夫妻反道,維家之保。”
馬平兒剛剛如釋重負,此時又緊張起來:“夫妻反道是什麼意思?”
“夫妻反道,各有守也,這是好事。”道人收起算籌,隨口解釋。“你婚姻注定不錯,是因為你們夫婦都各有自己的事業,雖然會在聚散上有些辛苦,但因為各自都有倚仗,反而不會出岔子。”
馬平兒連連點頭,也學著閻慶作為,站起身來恭敬一禮,卻沒帶錢,便直接掉頭去往閻慶離開方向了。
“三位誰先來?”青衣道人此時稍作凝重。
程名起一聲不吭,走上前去,就在卦攤前坐下:“我……問我這輩子……隨便什麼都行。”
青衣道人愣了下,然後當場一拋,給出答案:“擅自問了前途……戾次五:東南射兕,西北其矢……你這人很有意思,你永遠做不到首腦位置,做什麼事也都不會當主持者,但做事情、堅守職責總是無可挑剔。結果就是,跟你一起的那些做主的人,如箭矢流水一般快速從你身旁經過,有的一飛衝天,有的一蹶不振,有的反反複複,而你始終緩步前行,最終成大器,出將入相也說不定。”
“承閣下吉言。”程名起點了下頭,不置可否,隻從腰中摸出兩個大錢來擺在對方案上,便轉到白有思身後了。
白有思望著身前中年青衣道士,終於將長劍放在一旁平靜坐到了卦攤前,然後微微一笑……不知道為什麼,來到東夷後,她反而漸漸變得愛笑了:“道人也請算一算我的前途。”
那道人握著算籌,望著對方眼睛,竟不能投,半晌方才給出答複:“白娘子的前途不是我能決定的。”
“道人認得我?”白有思側頭來問。
“這是自然,白娘子到出雲一月了,今日來觀中,國師專門叮囑,要好生應對的。”青衣道人無奈苦笑。“誰伺候不好,本旬剩下日子就吃不到魚了……但真尋到我頭上,手裡這個算籌又怎麼敢鬆手呢?”
白有思點點頭,也笑:“那就不為難閣下了,我夫君張行的前途如何?”
青衣道人握著算籌的手一時間更緊了:“這個得讓張首席親自來我麵前才知道。”
白三娘再三來笑:“那問下我們二人婚姻。”
“差次八:足累累,其步躟躍,輔銘滅麋。”青衣道人終於將手中算籌棄到案上,然後迅速給出解讀。“足累累,說明一旦踩過去就絕不會回頭……意思是說,你們二人都是有自己心思且意誌堅決的人,是絕不會輕易回頭、變道的,這就使得你們的婚姻根據前途道路來定,若你們二人道路不同,則雖然在一起,婚姻卻名存實亡;反過來,若道路相同,哪怕是分割兩地,也名亡實存。除此之外,還似乎要堅定決心,大踏步奮起,才能相互跟上對方。”
“好卦!”白有思聽完,居然有些茅塞頓開之意。“好卦,這三卦都是好卦。”
青衣道人明顯一愣:“我隻算了一卦。”
“至尊祖庭之中,道人又是侍奉青帝爺的道人,言出便是青帝真卦,何拘形勢?”白有思昂然來對。“第一卦,你說我的前途不是你能定的,而我眼下最顧慮的便是至尊插手,將我困在此地,你既替青帝出言,便是說青帝爺已經許諾不插手此事,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卦嗎?”
“若是這般講,黑帝赤帝白帝都管不著你。”道人愣了半日,方才低頭來言。“這是實話。”
“多謝此言。”白有思點頭。
“那敢問白娘子,第二卦怎麼解?”道人複又抬頭,神色也嚴肅了不少。
“就更簡單了,往表麵上講,便是我夫君胸懷大誌,一心要一統四海,所以最後終究要在這東勝之地決一勝負,看看能不能登此山來見閣下;往內裡講,便是他的事業順應天意,將來或許能得證真位,這不就跟當日白帝爺、祖帝類似嗎?他們一意變革,而青帝爺萬事保守,遲早要對上當麵做過一場……”話到這裡,白有思幽幽感歎。“成了就是白帝爺,不成,就如祖帝那般不知所蹤。”
道人沉默良久,喟然來對:“天下新事,十之八九皆為逆天而為,青帝爺守舊存亡,難道還是壞事?祂自是曉天意之第一,萬載經曆,難道不知道自己是在逆天還是順天?”
“又不是在指責青帝爺。”白有思認真道。“誠如道人所言,青帝守舊存亡,萬載如一,未必是壞事,更像是與守舊之道相合。而天下新事,是好是壞,天下英雄,是順是逆,與他碰一碰,不也是個檢驗嗎?”
道人終於稍作釋然,便來笑問:“這是白娘子的道理,還是那張三爺的道理?”
“是我認了他的道理。”白有思言語乾脆。
道人連連頷首:“今日三卦,白娘子都算滿意,看來還是有魚吃的。”
白有思持長劍站起身來微微一禮,便折身而去。
倒是王元德,早在一旁聽愣了,居然沒有跟過去監視,反而迫不及待恭敬行禮,然後立即坐下來言:“請閣下務必幫小子算一算前途。”
那道人愣了一下,無奈至極:“王將軍,白娘子隻是覺得這是在青帝爺的祖庭裡,借我這個道人與青帝爺做個交流,不是說我真是青帝爺下凡……我要是青帝爺下凡,我記掛那飯裡的魚乾嘛?”
“我也隻當你的卦是青帝爺的卦……幫我算吧!”王元德聽得如此,還是不甘心。
道人無奈,隻能抓起算籌往桌案上一砸,然後立即給出了結果:“戾次五:東南射兕,西北其矢。”
“跟剛剛那位程名起程將軍一個卦象?”王元德一愣,努力回憶。“緩步前行,終成大器?”
“不一樣的。”道人無奈,指著頭頂太陽說到。“風雲日月天地,時間不一樣,天象不一樣,同一個卦象根本不是一回事……這是說,你可以在自己的格局裡做到極致,卻始終不能做‘首’!而王將軍既是我東勝國王族,這便是說,不管將軍怎麼謀劃,怎麼辛苦,這大位都與你無緣!”
王元德再度愣了一下,站起身來,勃然變色:“你這廝是誰家的關係,專來壞我心智?”
道人愈發無語,指著周邊巍峨建築群來答:“若此事是青帝爺借此卦說的,將軍不信有何用?若是我串聯他人,專行哄騙,將軍不信,便當自強而已,如何前恭後倨,這般荒唐?!”
王元德目瞪口呆,隻呆呆坐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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