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歸來行(7)(2 / 2)

黜龍 榴彈怕水 17795 字 7個月前

“竇立德哪裡是那麼好按的。”火光映照之下,李樞若有所思。“當時河北這裡受三征之苦極甚,張金秤、高士通、孫宣致,還有現在還在上穀廝混的二高,包括現在出挑的韓二郎、劉黑榥,一個連一個,都算是河北義軍出身,而竇立德是其中最有韌勁的,這也是張行當日渡河的底氣了……但不管如何,薛常雄不能整合大魏官方勢力,便是他無能。”

“聯姻、駐軍、自設官職……”崔四郎想了想,還是覺得疑惑。“他自家明明用河間大營的名義表奏設置了許多武官,收攏了許多河北豪強與修行高手,卻為什麼連往各郡駐軍都不做?自家帶了六七八個正當年兒子過來,也不與河北世族聯姻?叔祖,他有跟我們聯係過婚姻嗎?”

“沒有。”認真吃魚的崔儻終於開口,而即便是宗師,嘴角和胡子也不免被塗黑。

“連黜龍幫的程大郎都知道第一時間跟我們攀親戚,便是張三……張三雖敵視我們家,還專門打壓了程大郎,可也曉得用我們,給了兩個頭領位置,這薛常雄到底怎麼想的?”崔四郎原本隻是轉移注意力隨口開的話題,但此時卻越想越覺得荒唐。

“老夫倒是曉得他的一二心思。”崔儻放下魚來冷笑一聲。“還不是他覺得自家是關隴大族,就沒把河北當成根本之地?便是聯姻,也要他們薛氏幾個兒子娶白氏、竇氏、司馬氏的才像話,至不濟也要跟滎陽鄭氏、河東張氏這些更近的大族聯姻,跟我們崔氏聯姻有什麼用處?”

眾人各自一愣,反應不一。

無他,這話聽起來荒唐,但似乎又合情合理……人家薛常雄從生下來就是關隴名門嫡傳,一直到四五年前還一直跟著這個政治集團進步,一起見證了關隴集團達到最盛的輝煌,有這種關隴本位的想法不是很合理嗎?

難道隻有他一個人如此?

想到這裡,便是李樞都隻好低頭去看篝火。

“你們都說,他是沒想過做君,總不能脫離臣子範疇,所以才被張三跟白橫秋給甩開。”崔儻繼續冷笑。“有沒有可能,這廝就是看不上河北,就是覺得自家根本在關西,若是留在關西,早就稱帝稱王了呢?”

李樞等人依舊默不作聲,隻是盯著篝火來看。

“照這般說,咱們再去羅術那裡,就不至於像在薛常雄這邊被人束之高閣、隻聞不問了?”過了一陣子,依然還是崔二十七郎打破的沉默。

“羅術應該會務實一些。”李樞勉力含笑安慰。

“也難。”崔四郎歎了口氣。“眼下局勢,想要在河北有些作為,前提是羅術跟薛常雄合流,便是羅術務實一些、積極一些,可一個巴掌拍不響,薛常雄這個樣子,又如何能讓他們合流呢?”

“防守還是可行的。”李樞正色道。“張行便是再拖延,半載之內也必然來攻薛常雄,薛常雄雖然無力主動出擊,可據城而守支撐一段時日應該還是可行的,到時候隻要催動羅術及時出幽州突騎內外夾擊,便足以翻轉局勢。”

“然後呢?”崔儻終於也蹙眉來問。“便是守住一時,可黜龍幫一退,羅術真要務實反而要嘗試兼並薛常雄吧?而黜龍幫如此勢大,再回轉過來又如何?一來二去,兩家再無信任,黜龍幫自然可以從容吞並了。”

“太難了。”崔四郎也頷首不斷。“黜龍幫大勢已成……年初那一戰便是白橫秋看到了黜龍幫成龍之勢,哪怕是去關西之前也要來試著捅一刀,卻終究被黜龍幫熬過去了,自然難製。”

“可以建議羅術與薛常雄結盟,最好是放下身段名義上居於薛常雄之下,然後讓他往南以薛常雄為禦張行之盾,再往北攻略北地,等北地八公七衛在手,自然可以轉身南下。”李樞似乎早有想法。“而促成幽州-河間聯盟,包括攻略北地,就是我們建功立業的時候了。”

“北地……也不是不行。”崔四郎愣了一下,然後看向自家叔祖。

“竟似乎隻有這個法子了。”崔儻想了許久,竟也頷首認可了。“黜龍幫勢大,偏偏咱們總要回清河的……況且,此時不指望河北本土勢力,難道還要指望關隴人?自白橫秋到薛常雄,我也看明白了,竟未曾有一人願意視我們為同列!”

很顯然,這位是還記著白橫秋賣了崔氏的事情呢。

當日怎麼就覺得白橫秋能一擊就推倒了黜龍幫呢?

另一邊,崔二十七郎本想點頭附和,卻忽然想到,身側的李樞似乎也是關隴世族出身,也不知道人家是怎麼想的,自家叔祖這般言語似乎又有些試探之意,也是趕緊佯作不知,低頭啃魚。

倒是李樞,此時不由捧著魚來笑:“張三外寬內忌,獨霸黜龍幫而馭河南河北,我們不得已流落,但天下如此之大,總有一線生機,何況我們儘知黜龍幫虛實,而崔公又負河北之望、逞宗師之強,算是有所倚仗,外麵更有許多家諸侯可做投靠……眼下局麵比我當年流落東夷要好得多……諸位不知道,我剛剛入這狐狸澱時便察覺,此地與落龍灘東側戈壁中的沼澤極為類似,而當日楊慎事敗,我孤身流落其中,見不到半分前途,而且前無城鎮後五倚仗,身側也沒個同列,竟然存了投河而亡的心思,隻是硬撐下來而已,哪裡像現在,還有諸位同行,也有烤魚來吃?”

崔四郎笑了笑,崔二十七郎也笑,便是崔儻也嘖了一聲。

幾人一起悶頭啃魚,氣氛倒是好了不少。

然而,魚吃得大半截,嘴角正黑乎乎,四人中三人修為都算頂級,卻是先聞到沼澤外馬蹄陣陣……幾人對視一眼,修為最高的崔儻隨手一揮,篝火便停止了搖曳,然後迅速萎縮、熄滅,其餘幾人也都放下烤魚,沉默著靜耳傾聽,隻能猜到是怎麼回事的崔二十七郎更是警惕到四麵來看。

但很顯然,外麵那群人就是衝著他們來的,這些人直接就在狐狸澱外停下,然後又完全散開,繼而堂皇入澱來作呼喝。

崔二十七郎尚未聽清楚聲音,崔儻已經詫異起來,並看向李樞與崔玄臣:“如何?”

“應該是真的。”崔四郎笑道。“咱們固然是想隱瞞行蹤,可羅術若是個務實的,早該趁著薛常雄失去雄心時聯絡河間的本土勢力了,而若幽州的間諜鋪滿了河間,那知道我們離了薛氏的消息,乃至於此時大約在狐狸澱似乎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

說著,其人複又看向李樞:“李公,你覺得是嗎?”

“自然如此,自然如此。”李樞一聲歎氣。“隻是這羅術比我們想的更務實啊!未免……太務實了些!”

崔二十七郎不提,其餘兩人自然曉得他意思。

但崔玄臣隻能苦笑來勸:“話雖如此,總比在薛常雄那裡空耗來的好。”

話音未落,篝火便已經複燃,甚至當空騰起。

李樞見狀,不再歎氣,隻是端坐而候。

須臾片刻,便有一隊幽州騎士尋到此處,卻不敢上前,等了一會,一名明顯是為首之人方才來到這邊,看著四個端坐不動的人,絲毫沒有停滯,直接朝著最年長的崔儻下拜行禮:“可是清河崔公在前,在下幽州北麵都督、安樂郡太守、奮武將軍、柳城公侯君束,奉我家主公幽州行營總管、河北道大都督、北地監護使羅公之命,特來相迎。”

坐著的四個人愣在篝火旁,竟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答。

半晌,還是崔玄臣反應快,指著身側李樞起身:“這位……侯將軍,非隻我叔祖崔公在此,李公也在這裡。”

侯君束也是一愣,但旋即醒悟,不由大喜:“李公也在此地嗎?那可真是雙喜臨門,若得崔公、李公,我家主公豈不是虎生雙翼便成龍嗎?”

李樞這才來笑,便站起身來,要與對方握手言歡。

而也是此時,崔二十七郎看的清楚……幾個人剛剛吃魚吃到大半,匆匆滅了篝火,卻是從崔公到李公,嘴角都還黑著呢!

但那又如何呢?

隻能跟那什麼北麵都督一般,裝作不知道罷了。

就在李樞、崔儻等人與侯君束在狐狸澱金風玉露一相逢的第二天,張行毫無廉恥的搬入了鄴城行宮,並住進了最北麵居住區最大的一個院子。

院子在行宮內偏西,前麵有個不大不小的堂屋,可以開會議政,兩側有公房可以做文書和防護工作,後麵是居所,也有十幾個房間與一個小花園,其中西北角連著三層起來,算是一個小樓,尤其是第三層,四麵開闊……估計就是這座通風小樓的緣故,整個院子喚作觀風院。

對此,張首席連名字都不改,直接拎包入住。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以秦寶的大頭領尚未得到正式認證為名,卻是讓秦寶暫時住到了觀風院中。

而既入住了觀風院,張首席立即就忙碌了起來……不是他要主動生事,而是許多人都來找他做彙報和請示……有的真請示,有的假請示,但張首席之前有言在先的,也不好計較的。

不過,今日今時,這一位來做請示的,肯定是真的。

“你怕新律推行不下去?”後院小花園內,張行若有所思。“是哪些條款下麵有誰抵製嗎?”

“若是這般反而不怕了。”刑律部總管崔二郎崔肅臣表情還算輕鬆。“因為真要抵製的,肯定是從度田授田與開釋人身那些利害相關的地方弄出來事端,而這些地方上上下下全都看著,哪兒能做,能做到哪裡大家也都清楚,若是誰強要抵製,彆人不說,首席你難道會放過誰嗎?”

張行也笑……因為確實如此。

彆看他整日嘻嘻哈哈,不是喝酸梅湯就是跟村子裡人拉呱,可作為一個合格的鍵政者外加此間多年的經曆,他便是再糊塗又如何不曉得土地和人口的重要性?

彆的不說,幫裡這些人,濟水上遊的頭領如何裝糊塗存了造反之前的莊子,濟水下遊的頭領有多少工坊,之前被河北義軍抹空的登州如今又有什麼人在置業,他都一清二楚。

包括崔肅臣眼下話題背後的真實所指,他其實也清楚。

“我不想現在就對地方官府、吏曹動手。”張行笑了一笑,沒有再做遮掩。“不是在做什麼玩弄人心的把戲,而是沒有準備好。”

崔肅臣登時肅然。

“事情要是總指望著自上而下就能推陳出新,未免自欺欺人。”張行收起笑意,認真解釋道。“黜龍幫這個製度行到現在,便是有些新鮮,其實本質上還是一群東齊故地的豪傑精英被我拉扯起來,若說根基深厚,上下一體,其實還差的遠……偏偏又是戰時,是爭天下的時候,我們也沒有足夠有經驗的基層官吏,這個時候若是清理他們、更換他們,反而要出岔子的。”

崔肅臣想了想,認真來問:“所以首席才讓張世昭張公這位大魏宰執來做蒙基部的分管,是要文武並行,培養出一些自家的年輕人來以緩緩代之?”

“是。”張行點頭道。“不過,這個職務是張公自家要的,他看的清楚,知道這是真正立新的源頭。”

崔肅臣不由歎了口氣:“幾年前剛剛取濟水的時候、進河北的時候,連製度都沒有,州郡都來不及攻略,首席便堅持這件事情,後來連年大戰,幾乎喘不過氣來,首席也還是堅持……大家雖然礙於首席的權威不好公開反對,但實際上卻是人人都不以為然,即便是現在,也隻有些許人慢慢意識到這個的好處。”

“說好處還有些晚,估計還要兩三年,就能慢慢的顯露出來了。”張行繼續言道。“不過,若是說擔憂《黜龍律》不能被廣泛接受,倒也不必計較在地方官府和吏員上,我有個主意……”

“請首席賜教。”崔肅臣立即打起精神。

“你下去鄉亭裡親自審案子如何?”張行笑道。

“我……我審什麼案子?”崔肅臣明顯茫然。

“是這樣的。”張行解釋道。“你帶著刑律部的幾十個優秀吏員、文書,下到鄴城周邊的鄉裡,利用秋後農閒的功夫去審案子……”

這話說清楚了,但崔肅臣還是懵:“我一人,便是帶著幾十個吏員,又能審幾個案子?而且下麵百姓看到是我這種官,怕是都不敢尋我告的。”

“若是鄉野之人不敢尋你們告狀,你就專門去郡縣中找積存的案子,找能體現出來新律善政的案子,或者找已經宣判,但可以按照新律改正的案子,然後跑到案發的鄉亭中把人叫去做判……”

張行如是解釋道。

“也不用擔心一人無力,其實這個法子的妙處就在這裡……你親自領著人走完一個縣,十幾個鄉,一個鄉挑一個案子就行,做完就回來,然後就從跟著你的吏員選出來七八個表現優秀的,讓他們帶頭,再往魏郡各縣挑郡縣中低階吏員組隊,繼續下鄉亭中繼續做這個巡審!”

崔肅臣眼睛明顯一亮:“好主意!若是這般,等魏郡的做完了,估計還沒到冬日,還可以從魏郡這些本地隨從巡審的吏員中挑出好的,知道我們是要推新律的,歸到刑律部中,然後再讓他們也帶頭,去整個行台,乃至於河北、河南各處做巡審。”

“不必這麼著急。”張行笑道。“一冬天巡完兩個行台就足夠了,明年春後再去河南……而且,也不必讓這些地方吏員歸到刑律部,不然怕是養不起的,隻挑優秀的晉升就好,其餘人做個履曆和記錄,日後方便晉升也足了,隻是巡審過程本身一定要保證待遇跟安全,可以發些錢糧布帛……至於說安全,雖說巴不得有不開眼的地方上鬨出來,我們好動手立威,但還是要以維護好自家人為先。”

“首席這般思慮妥當,若不去做一做反而不安。”崔肅臣站起身來,直接行禮告退。“如此,我去尋陳總管做計劃,儘快施行。”

張行點頭,也不相送的。

倒是秦寶在側,忍不住來問:“三哥剛剛說從不指望自上而下便能推陳出新,但沒有準備好更換地方官吏……所以有了蒙基部?”

“是。”

“那以退役軍士為基層鄉亭小吏,難道不也是自下而上的填充嗎?”

“當然也是。”

“為什麼不告訴崔總管呢?”秦寶略顯詫異。

“為何要告訴他?”張行回頭來看對方。“蒙基部的事情是他自己想到的,我也承認了,又沒有刻意隱瞞什麼……”

秦寶猶豫了一下:“不該待人以誠嗎?”

張行緩緩搖頭:“或許可以,但沒必要……尤其是現在,論局勢,黜龍幫已經成了氣候;論製度更新,差兩三年就能見效……事情還是穩著點好。”

秦寶點點頭:“我曉得,三哥如今怕死了。”

張行猶豫了一下,繼續來言:“其實這個不算什麼……此去登州,才是要小心的。”

秦寶反而冷笑:“登州有誰,不就是程大郎嗎?便是程大郎反了,我若不能將三哥背出來,也便白活了。”

張行點點頭,到底還是交了底:“我們先去,幾營兵馬押後,雄天王、十三金剛都會隨行。”

秦寶終於皺眉:“程大郎真要反?”

“以他的為人,十之八九不會。”張行坦誠以告。“問題是落龍灘,這次無論如何得回去走一趟……不免心裡發怵。”

秦寶終於恍然,卻又恍惚起來,儼然是想起當日二人初見時的情形。

兄弟二人正在枯坐,忽然外麵一陣喧嘩,各自打起精神,然後立即就有人來彙報——謝鳴鶴謝總管回來了,而且帶著煊赫了數百年的江東謝氏的主枝嫡脈四十餘人俱至,已經到了城外。

PS:趙子曰開新書了,隋唐……瓦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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