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思道沒有吭聲。
下方降人也都無聲。
周圍軍士、準備將、文書、參軍也都沉默。
整個大殿前的空地上全都鴉雀無聲。
秦寶抱著懷在後方大殿側門前看著這一幕,心中毫無波瀾……這就是他張三哥的行事方
式,你要辯,他樂意辯,甚至喜歡辯,但從不指望著言語能夠壓服對方,也從不會動搖自己的路線與行動。
當然,從幽州人的角度來說也算是做到極致了。
秦寶甚至懷疑,即便是李定那邊敗了一陣,這些幽州人也會來降的,因為他們本來就沒得選,隻是基於幽州民風,總想著打一拳再來下拜。
打一拳胳膊折了,沒奈何下過來投降,都不忘請來一位文修老者來做個軟墊。
夠可以的了。
想到這裡,秦寶忍不住又看向了東麵城牆方向……他很好奇,自己那位姨夫到底還能不能出拳?
不過很快,秦寶的遐思就被打斷了。
隻見上午的陽光下,那須發皆斑的盧思道從條凳上起身,走到了台階最下麵,然後轉過身來,背對那些降人,麵朝張行恭敬行了一禮。
身後降人們不敢怠慢,紛紛起身。
而此時,盧思道已經轉過身來麵朝這些幽州鄉黨,言辭懇切:“諸位鄉裡,你們請我來,我便來了,現在也可以告訴你們,黜龍幫非是一般雄圖強梁,張首席更不是什麼北地軍漢,其人深謀大略,我平生曆經三朝十餘帝,見過的豪傑、英雄數不勝數,真沒有如張首席這般通曉大勢的,僅此一項,其人便足以立足河北,何況今日是人家兵臨城下,對我們網開一麵……我老了,不能再入世求新,但你們應該珍惜這個機會,聽我一言,就此一拜,甘為馬前卒,必勝過我早年蹉跎。”
此言一出,下方稍作聳動,隨即有人直接下拜,接著惶惶然拜倒了一大片。
但也有幾人沒有下拜,而是束手轉到一旁,低頭不語。
很顯然,這些人隻為保命而來。
倒也無妨。
就在張首席起身還禮後,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戲碼就此結束時,那盧思道忽然又開口:“張首席,既然他們已經行禮,願效犬馬之勞,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既有益於張首席攻略幽州,也算是這些人為首席做下的第一份效誠,當然,也是我一點私心,想救一救人。”
張行聽到最後,便大約醒悟,便來笑問:“盧公想讓他們替我勸降誰?”
“羅術不可救藥,值得勸降的,自然是幽州東部諸郡與藏在那裡的潰軍首領,東麵不是隻降了一個漁陽郡太守陽圭嗎?”盧思道繼續拱手道。“張首席,給我們一個機會……若是明日天亮之前我們能把東麵剩餘四郡太守全都帶來,就請把這些人也按照是今日投降來計算,省的平白送了腦袋……當然,這是我的私心,畢竟誰也不知道這幽州城何時就自潰了。”
“既然盧公有言,如何不許?”張行笑道。“一言為定,若明日天亮前東部四郡太守全都來此,那你們帶回來的降人全都算是現在降服的。”
就這樣,中午之前,盧思道就帶著人走了。
而不知道是不是盧思道的烏鴉嘴,下午時分,幽州城內也開始喧嘩起來。
這麼近的距離,還不斷有逃人趁機翻牆出來,駐紮在城西北臨桑宮的黜龍軍很快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偌大的幽州城內,幽州軍在嘗試換防與集結。
很顯然,所有人都預料到的事情發生了——重壓之下的羅術要做最後掙紮。
隻是這掙紮的有些吃力,隻是集合可靠兵力,就在自己的大本營中引發騷亂,不免讓人對他此番掙紮的成果產生懷疑。
“首席。”從高台上爬下來後,明顯有些心慌的封常走到正在披掛起來的張行跟前,小心詢問。“若是羅術隻是虛晃一槍呢?他不是來攻擊我們,隻是假借攻擊我們,趁機逃竄又如何呢?”
張行沒有及時開口,他正在套肩甲。
也就是這時,一旁協助張行披掛的許敬祖忽然開口接道:“那就讓他走嘛,他走了,幽州人心留給咱們了!這不正是首席等在這裡的緣故嗎?”
封常愣愣看著身前這位河北鄉土後輩兼江都行在後輩兼黜龍幫文書後輩,一時失語。
他失語的不光是對方越來越具有攻擊性,絲毫不顧前後順序就要踩著自己上位的架勢,更是失語於對方剛一說完,他就意識到,對方說的好像是對的。
這首席肯定就是這般想的,連著上午的那番言語,明顯就是這個意思,而自己居然沒有這個年輕人反應的快。
換言之,眼前這個小子,不僅有上位的野心,居然還有這個能力。
這還了得?!
混亂持續了一個下午,城池幾乎失序了一小半,但是張行這裡始終按兵不動,因為按照馬圍所言,幽州城太大了,就黜龍幫擺在行宮這裡的四個營,一旦進入,反而會迅速喪失戰鬥力,這就顯得危險了……畢竟,動亂的同時,羅術居然真的在城東的倉城內外組織起了一支大約四五千人的騎兵。
其中兩千餘人來自於城內,剩下兩千多人是從城池東麵各處集結而來的,一股一股的,分成了七八股抵達。
這麼一支部隊,兵力隻是半月前幽州軍氣勢洶洶南下時的十分之一,如今卻反過來讓人驚異於它的存在了。
“羅術還能攏得起這麼多人?”軍中實際主帥王叔勇有些詫異。
“他自己常年擔任幽州大營第二中郎將,而且還有燕雲十八騎做爪牙,升任總管後大都放了出去領兵,如今兵敗,還有十來個尚存,也必然能帶來些人……便是每人隻能帶來兩隊人,湊一起也差不多了。”馬圍稍作解釋。
“其實無所謂。”王叔勇想了一下,倒也坦然。“四五千騎,任
他來攻,隻是徒勞而已。”
“怕隻怕不往此出來。”徐師仁插了句嘴。“咱們這裡兵強,何必明晃晃往我們這邊來碰的頭破血流?去籠火城不好嗎?”
“這就對了。”王叔勇冷笑道。“那個橋……天氣溫暖,他們從城東浮馬渡河,然後直撲籠火城,我們摸黑從幽州橋上走,根本沒法支援得力。”
話到這裡,王五郎似乎有些困惑,認真來問身側馬圍:“馬分管……為何我們在這裡好幾日,竟然沒想到在河上架幾座浮橋呢?莫非是我們昏了頭?”
“當然不是。”馬圍無奈解釋道。“五郎,莫忘了,咱們的後勤線是從上遊盧思渡過來的,那裡不但有浮橋,還有船隻。”
王五郎點點頭,可想了一想,還是不解:“可便是如此,為何不在這裡搭幾座浮橋以備萬一呢?”
馬圍這次沒說話,直接看向了一聲不吭在那裡張行。
後者原本在出神思索著什麼,此時聞言,倒是乾脆做答:“是我故意讓馬分管留的破綻……總不能一直耗著吧?”
王叔勇登時釋然,卻又拱手來問:“首席,那現在該如何?”
“我不知道。”張行管殺不管埋。“你們看著商量就是。”
王五郎曉得對方脾氣,也不再廢話,元寶存隨那些人去做招降,例行不在,便直接與徐師仁、秦寶、王雄誕、馬圍,加上封常、許敬祖幾人往殿中找參謀們商議。
不過,一則對方兵力有限,二則己方兵力分布也就是那個情況,三則如今的局麵是幽州已經要瓜熟蒂落,沒必要激進行事,卻很快定下了幾個保守的預備方案。
隨即,徐師仁部自西麵撤離,現在就在行宮與幽州城的掩護下往上遊渡河,走大路行一個五十裡的急行軍路程,去籠火城做支援。
籠火城在內,桑乾水南側四個據點自然也有言語過去。
春末時節,已經明顯晝長夜短了,所以看著是傍晚,卻折騰了好大一陣子天才黑了下來,而天黑之後,幽州軍果然開始在上遊渡河……這個時候的王五郎明顯有了一些焦躁之態,他是很想從幽州城北繞過去捅這支軍隊屁股的,卻又曉得幽州城太大了,那些人又都是本地人,繞過去後什麼都來不及,不然人家也不會從容渡河了。
但是明白歸明白,也不耽誤他躁動。
其實,這些天看著張首席在這裡釣魚吃餅擺條凳,他心裡本就大概猜到些什麼,馬圍也主動給他講明白了,曉得是有安排,甚至對自己來說算是照顧……不說彆的,今日這些幽州降人,將來在幫裡成了氣候,哪個會在自己麵前梗脖子?
甚至這幾天文書們中間就有說法了,說徐水之戰後不是進軍,而是論功行賞……白總管和竇龍頭吃河間,單龍頭和李龍頭吃西北三郡,而幽州這個席麵分成兩邊,一邊是雄天王與徐副指揮在那邊吃,一邊正是張首席帶著王五郎親自過來吃。
所以才有元寶存上躥下跳。
可沒辦法王叔勇就是覺得無聊,他就是不喜歡這種事情。
實際上他自己可能都沒發覺,自從徐世英開始入職大行台後他就漸漸喪失了與對方對抗的心態,少年時修為上對抗、年輕時黑道生意上對抗、從軍後軍功上對抗,到現在已經漸漸沒了那種勁頭。
不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或是說覺得追不上了,認輸了。
而是壓根沒想過要在那個領域與對方競爭,而且,現在黜龍幫裡麵的豪傑太多了,即便是自己跟徐大郎都還是要緊人物,卻也不足以眼裡隻有對方了。
要知道,不管是不是邊郡,是不是小郡,可幽州郡多,以至於河北全境加一塊有近三十郡,東境跟淮北又有十五個大郡,若是登州拆成原本三郡,這就是快五十個郡了,還不算名義上臣服的晉北、淮南。
之前還都緊張於張首席按兵不動,覺得他是在硬拖,如今卻覺得有些快的嚇人。
想到這裡,焦躁起來的王五郎莫名又安定了下來,甚至有些心虛……黜龍幫這種局麵,跟東齊有什麼區彆?而按照自己在幫裡的地位排序,豈不是要比得上那些在老家口口相傳的東齊名將了?
自己一個當坐地虎搞私鹽的,也算是名將嗎?
心中翻騰不止,麵上卻不覺,須臾,王五郎更是全副披掛,背著弓,扶著刀,隨張首席一起立到了南麵宮牆上去,來看波光粼粼的桑乾水。
端是一副名將姿態。
又過了一陣子,桑乾河波光粼粼的河段就不隻是臨桑宮南麵這一段了,遠遠望去,下遊遠處對岸的地方,火把連成一片,而那一段的桑乾河更是宛若火海,更壯軍勢。
很顯然,那邊已經渡河成功,正在整軍。
“首席,要我走一趟嗎?”牛河忽然出言。“他們沒有高手,一擊之下,足以挫動士氣,或許有奇效也說不定。”
“不是不行,但沒必要。”張行想了想搖頭道。“此時還跟著羅術的,總是心裡有口氣的,累他們一夜,讓他們使儘能耐,最後都不能成,散了這口氣,才好收攏。”
牛河不再言語,其餘人也都不言語,隻是來看。
隨即,眼瞅著那支整備好的騎兵往南麵去了,就更是讓本部軍士就地歇息起來。
另一邊,幽州軍渡河,多是騎兵,此時機動起來,雖隻四五千騎,卻宛若一條火龍一般勢不可當……二十餘裡外的籠火城,在騎兵戰術機動下,哪怕是夜間,也隻是小半個時辰而已。
這似乎正是羅術此次夜襲一
搏的指望所在。
黜龍軍到底缺馬,夜間機動隻會更加遜色於幽州軍騎兵,這種情況下他們分散在後勤線上屯駐兵很容易會被相對數量較多騎兵給突襲到。
然而,走了不過一刻鐘,本地人的林六忽然察覺到路線不對,本就在中軍的他立即打馬追上前頭羅術:“總管,這不是去籠火城的路!”
“我知道。”羅術睥睨來答。“籠火城距離幽州城不過二十五裡,必然早就有所準備,支援也肯定早在路上……打了必敗!”
“那我們去何處?”林六打馬不停,努力讓自己跟上。
“去固安!去我們老家!去找我們的老兄弟張公慎來算賬!”羅術咬牙切齒,說到最後,已經是在嘶吼了。
林六在後麵,依舊努力打馬跟上,卻已經有些恍惚了……他部分認可這個行為,從軍事角度來說,既然要發揮騎兵優勢,打最遠的固安當然沒問題,隻是張公慎在那裡,果然免不了手足相殘嗎?
而且,固安是黜龍軍在幽州最南邊的據點,一百裡的距離已經很極限了,一旦不成,還能退回來嗎?
更重要的是,即便是退回來,要是天也已經亮了又如何,還能從容帶著家眷逃出去嗎?甚至更直接一點,家眷們應該會在四更天開始往城頭彙集,要是自己這些人一直回不去,他們會如何行事?
黜龍軍知道幽州軍最後一支兵馬奔襲百裡之外,會不會直接入城?
心慌如麻,大軍卻如龍似火,一路向南,中間在官道上彙集後速度更快,裹在其中的林六根本沒有半點作為空間,而一個時辰後,一口氣奔出五十裡的他們開始就地稍作安歇。
這個時候林六也下馬歇息,卻不免緊張不安。
羅術看到這一幕,忽然失笑:“老六,你是在擔憂家眷?”
林六一驚,趕緊低頭承認:“是,咱們都走了……若是去籠火城這麼近,黜龍軍肯定來救,顧不上城池,可若是他們發覺我們去了固安,趁機攻城如何?”
“他們不會入城的。”羅術坐在那裡冷笑一聲道。“幽州城這麼大,夜間入城必然生亂,而關鍵是自張行來到臨桑宮我便知道,他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裡,更是早就視幽州城為囊中之物,所以根本不會在意一時……他隻會明日白天再入城!”
“可是,既入城……”
“你放心,我來時準備好了。”羅術歎了口氣。“三更的時候就會有人去彙集咱們兄弟的家眷……若是四更天我們還沒有回去,他們就會逃出城去,往東麵暫避,乃至直接出海去北地……老六,做好準備,若是這一擊不能成,不能逼迫張行撤軍的話,咱們也要棄軍而走,去北地再說。”
“去北地跟那個李樞再見麵嗎?”林六苦笑,同時心中亂跳。
“雖然尷尬,也隻能如此。”
“可為什麼不直接走呢?還能帶些兵馬過去?”
羅術沉默片刻,緩緩來言:“不打黜龍賊一拳,我怕日後都無勇氣與黜龍賊再做相對,那殺子之仇豈不是就要藏在心裡一輩子了?”
林六心中一歎,旋即想到什麼,便來正色提醒:“大哥,魏家閨女到底是你兒媳……這一次,不管是能回去,還是等咱們上了船,都放她走吧!”
羅術當即作色:“若是有孫子,也是我的孫子!如何能放手?”
林六歎了口氣,似乎是覺得尷尬,就勢起身:“我去看看有多少人掉隊。”
羅術曉得氣氛尷尬,便任由對方去了。
而林六既借著對方作色離開中軍,毫不猶豫,立即去混亂的軍勢中去找自己約好的兄弟。
他第一個遇到的,赫然是小田。
“六哥。”滿頭大汗的小田也明顯驚嚇。“這是要去哪裡?不光是我,軍中上下都疑惑。”
“去固安。”林六小聲來對,就趁著周圍士卒喧嚷之際將羅術安排家眷事宜直接告知,然後下令。“小田,我在中軍,沒法亂走,給你兩個任務,第一,儘量尋到所有兄弟,待會上路,讓他們陸續走,分開走掉頭回去,按照計劃行事;第二,傳完話後,你馬上走,偷偷走,帶著十幾騎先回去……回到城內,先頂著總管的命令去找家眷,包括魏家女兒,不要讓他們被帶走,等兄弟們彙合了,就趕緊走,一起走。”
小田喘了口氣,來不及多想,立即轉身去尋人。
林六望著對方背影消失在戰馬之後,愣了片刻,方才回轉。
過了一刻鐘,部隊重新開始整備……但這一次,明顯緩慢了許多,部隊很久沒有整備妥當,甚至已經軍士自發來問要去何處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意外發生了。
“小田呢?”重新上馬的羅術麵色鐵青。“讓小田來,帶兩隊人巡視下去,執行軍法!”
自然有哨騎去尋羅術的心腹、燕雲十八剩餘十一騎之一的小田副將。
但是,他們沒找到。
“沒找到什麼意思?”羅術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大哥!”林六在側,忽然低聲提醒。“找不到就算了,不要張揚。”
羅術歎了口氣,在馬上獰笑了片刻,看看南,看看北,隻能抿嘴。
部隊好不容易成行。
行了又不過一刻鐘,有哨騎忽然來報,說是兩支部隊卡在了身後路口,導致部隊脫節,不能跟上。
“是誰的兵?”羅術這個時候已經心慌了,他直接勒馬
到了道旁停下。
“是孫副將與趙司馬的。”哨騎立即作答。
孫副將和趙司馬,自然也都是十八騎出身。
羅術眼皮跳了一跳,正色來問:“小孫和老趙人呢?怎麼不做約束?”
“那些人就是說小孫將軍忽然就帶著十幾騎轉頭從路邊田野裡回去了,他們也想掉頭追上去,卻沒跟上,反而跟後麵的部隊撞上了。”哨騎也緊張了起來。
羅術如遭雷擊……這一次,怎麼都騙不過自己了,的確是有人叛逃了。
可是問題在於,就好像剛才裝糊塗不去找小田一樣,現在又能如何應對呢?自己的爪牙、心腹,不就是這些人嗎?用誰去抓?誰還能信?
自己去?自己去豈不是相當於把整個部隊放棄了嗎?
“老六,你說,要是我一意南下,不會到了到了固安,就跟薛常雄一樣,隻剩一個人了?”羅術意識到這一點後,扭頭看向身側地位最高的中軍心腹。
“不會。”林六歎了口氣。“因為沒人會主動斷了大哥的橋……大哥,事到如今,我請你不要追究什麼了,他們隻是不曉得大哥安排,惶恐之下自行逃亡罷了。”
羅術閉嘴不言,嘴角跳動,似乎是憤怒,又似乎是在嘲諷。
“大哥!”林六見狀翻身下馬,抱住了羅術的大腿。“事不能成,就當兵敗,咱們掉頭吧!”
“掉頭回城?”
“不回去,直接繞城走。”林六道。“這邊不能得手,回到城內不過是黜龍軍口中的一塊肉,咱們直接逃了便是。”
“那豈不是不戰而逃?”羅術冷笑道。“不行,我都說了,不拘勝敗,若不能打上黜龍賊一拳,比死了都難受!”
“那……”
“不過你說的也對,咱們若不回頭,隻怕路上人要跑光。”羅術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轉彎極快。“那走,掉頭回去,從幽州橋上過,去打臨桑宮,也算是給家眷們出來做個掩護!”
林六無奈,隻能應聲。
旋即,部隊再度停下,整頓,委任臨時將領,隻說掉頭回城,卻是讓許多人鬆了口氣,因為大家隻當是回城。
就這樣,二更時分,幽州軍忽然全軍折返了,而且舉著火把就往幽州橋方向過來。
這讓臨桑宮上下都看懵了:
“這是要做什麼?繞一圈回來了?”
“那誰曉得?鬨分崩了,趕緊回城?”
“總不能是想來打臨桑宮吧?剛剛是調虎離山,覺得我們派出去了不少兵去支援?”
“這倒是有些道理。”
眾人議論紛紛,卻無一人提出什麼應對措施……因為早在半個時辰前,應對措施就已經布置好了。
羅術來到幽州橋前,前鋒軍馬早已經狼狽撤回,各自逡巡不前,親自看時,隻見橋上綁滿了火把,照的如白日,而寬達百餘步的石橋另一頭,赫然有一黑甲騎士,胯下一匹怪異斑點龍駒,正橫在橋中。
橋對岸到城下的空地上,則是兩三百騎黜龍軍的踏白騎從容列陣。
那騎士看到來人,直接抬槍相對:“姑父,你如今窮途末路,何不早降?我也好與老娘交代。”
意識到是誰後,羅術眼睛一眯,怒從中來,當即怒吼:“小畜生!若非你之前陣上傷了你表弟,他如何會死?”
說著,徑直打馬上橋。
秦寶見狀無奈,也翻開手中大鐵槍,二人就在橋上交手。
坦誠說,羅術是老牌成丹不錯,甚至算是半個修行天才,但秦二的真氣過於克製尋常凝丹、成丹了,大槍翻轉,每次兵器相交都讓羅術臂膀一麻。
雙方倒是難的在橋上鬥的你來我往。
這也就足夠了。
前麵橋上交戰不停,後方十一騎剩餘的許多人擔心自家家眷,紛紛趁機撤離,乃是普遍性冒著夜色從下遊棄甲浮馬渡河,往明顯已經亂糟糟城中而去。
不知不覺,橋後這支幽州軍最後的主力就被抽空了骨架,卻渾然不知。
而也就是這個時候,籠火城內,徐師仁與賈越商議後,徐師仁來援的兵馬守城,賈越卻率領自己的北地直刀營直接從城內撲了出來。
戰鬥忽然就爆發了,而且是亂戰。
桑乾水兩岸,北岸連城牆到臨桑宮燈火通明,而南岸則是喊殺聲震天。
喊殺聲喊起來一刻鐘後,有兩撥人,一自西北,一自東北,遠遠望見了這一幕,卻反應不一。
西北麵來者是一隊四五百人的騎兵,遠遠見到這一幕,為首二人一個驚疑,一個卻喜上眉梢。
“老高!你的利市來了!”侯君束大喜過望。“羅術必敗,你此番過去,將兵馬交付,隻與我直趨臨桑宮來見首席,一則應了城破之前來降,二則順勢請戰立功,豈不就立住腳了?”
“戰事不明,不需要觀望一二嗎?”高副將略顯不安。
“觀望個屁!”侯君束恨鐵不成鋼。“你連降服都要落人之後嗎?還是覺得羅術有翻盤的機會?”
高副將終於凜然。
另一側,東北來的一行人並不多,但幾乎人人色變生疑,反倒是前麵為首二人,一個驚惶,一個大笑。
驚惶者,正是隨從去勸降的元寶存,而大笑者,赫然是幽州人望所在的盧思道。
一身道袍的盧思道笑完,勒馬回看身後眾人:“諸位,你們好運氣,遇到這種事情,直接過去拱衛張首席,明日更可協助張首席入幽州城整理城池,順其自然,豈不妙哉?須知晚一日,真就要被刑罰了,便是躲過了刑罰,也省不過一番降人的尷尬……速去速去。”
元寶存聽到這裡,趕緊點頭:“不錯,速去速去。”
眾人本在驚疑中,此時被盧思道一推,倒是鼓起勇氣,紛紛打馬向前,更有幾位有修為的,直接騰躍起來,爭相而去。
前麵先去的不說,後麵的人匆匆趕到臨桑宮,見到此間並無半點兵戈,更是暗喜自家選對,然後又被召見,隨從盧思道與元寶存一起往臨桑宮北麵牆上而立。
見到張首席,後者全副披掛,隻是來招手:“盧公,速來速來,且觀小兒輩破敵。”
盧思道心中大定,領著一眾降人走上前去,居高臨下一看,卻也被驚的說不出話來。
隻見此時月末,並無月色,唯獨晚春臨夏,星漢燦爛,下方野地交戰火把亂點,橋上流光溢彩,最讓人吃驚的是桑乾河水,既映星光,又映火光,還映真氣霞光,自臨桑宮這個視角來看,似乎將整個天地都倒映入其中一般。
端是眼花繚亂。
這一幕沒有持續太久,大約又等了一會,籠火城內的徐師仁部休整妥當,毫不猶豫,全營棄城出戰……這一出戰,桑乾河南岸的幽州軍最後一支兵馬,登時便全軍大潰,各自奔命。
羅術心驚肉跳,便也棄了秦寶,努力騰躍起來,試圖往城內而去,孰料,剛到空中頂點,一箭裹著斷江真氣直接射來,將他空中撞落,直接跌入河中。
張行見狀,回頭來看牛河:“牛公,事到如今,不必再拖延,請你出手了結。”
牛河不慌不忙,認真來問:“首席要死要活。”
“活捉也要殺了懸首示眾的。”張行乾脆回複。
牛河點點頭,騰空而去,腳下長生真氣濃鬱,聯結成條,宛若駕龍而去。
周圍降人目瞪口呆,這才意識到傳聞不假。
張行到此,終於懶得再看,讓人將來降的幽州城內人放回去安撫地方後,就要去卸甲休息了。
而也就是此時,城東某處,一行婦孺之側,十名壯漢彙集一團,等了一陣子,眼看著河邊動靜漸小,終於無奈。
一人便也開口:“六哥看來不會來了,他之前就有要為那廝償命的意思……咱們得先把家眷送走……去哪裡?”
其他人神色黯然,卻也隻能咬牙思索。
而這其中,年紀最小的小田咬咬牙,低頭給出了一個建議:“諸位兄長,咱們去固安如何?”
周圍九人沉默片刻,然後紛紛頷首認可。
沒辦法,天下之大,似乎竟隻有這一個去處了……那是他們這些人之前十數年居住的老地方,而且那裡還有一位很可能是他們唯一一個還在世的結義兄弟可以倚仗。
時不我待,借著星光,十人組織起家眷,便從下遊過了一處浮橋,往之前羅術想去而不可達的固安連夜而去。
這個時候,張行卸完了甲,正在擦臉,聽著外麵各種稱頌大勝的動靜,其人忽然就想起一事——當日在晉北第一次見羅術,自己跟秦二路上解救的兩名婦人去了何處?
可曾活下來了?
這恍惚間已經六七年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