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三月,春深日暖。
滿院的玉蘭開得如火如荼,風吹得枝頭亂晃,潔如細瓷的花瓣落入草叢,無聲無息。
玉嬛午睡醒來推門而出,便見廊下的漆紅坐凳上又積了許多,水甕裡遊魚得趣,正繞花競逐——仿佛一輩子困在那方天地裡,也能自得其樂。
可那畢竟隻是魚,與人不同。
玉嬛看向反鎖的院門和兩旁躬身肅立的侍衛,唇邊挑起嘲諷的笑。
半月前大行皇帝駕崩,遺詔由永王承繼大統。如今喪事過半,禮部鄭重籌備,擇定後日行登基大典。永王府的舊人們也都翹首期待,盼著能跟進宮伺候主子,換取榮華恩寵。
哪怕不能進宮,留在潛邸當差,也能有享不儘的富貴。
闔府上下暗自歡喜,除了被困在這裡,格格不入的她。
門外成群的腳步聲漸漸靠近,玉嬛心裡一緊,忙提起裙擺朝院門走去。
還沒到跟前,緊鎖的朱紅門扇被推開,一襲墨色鑲金邊的衣襟便映入眼簾,鏽了精致的雲紋金蟒,張牙舞爪,莊重端貴。
是已繼位卻仍住在潛邸的新皇帝,從前的永王李湛。
玉嬛連忙在甬道旁駐足,恭敬跪地行禮,“拜見皇上。”
李湛沒出聲,擺手屏退侍衛,反手關了院門,踱步到她跟前,握住手臂將她扶起來。
前幾日忙於先帝的喪事,沉甸甸的黑棺白幡令心緒頗為沉悶,這會兒瞧見嬌媚的美人,緊鎖的眉頭便舒展些許。
單薄的春衫勾勒出曼妙身段,上等素色宮緞裁剪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相得益彰。青絲堆疊,兩鬢如鴉,國喪裡除了素淨的玉簪挽發,彆無裝點。那張臉卻是絕色,黛眉如遠山,底下修長的眼睫微垂,遮住妙麗雙眸,唯剩肌膚如玉,秀腮雪頷,春光下瑩白細膩。
隻是唇角抿著,沒了往常爛漫動人的笑意。
李湛握著她柔軟手臂,不舍得放手,連聲音都變得溫柔。
“第五天了,玉嬛,你想清楚了嗎?”
玉嬛頷首,眉目微抬,眼底隱隱期盼,“還請皇上能如當初許諾的那樣,為韓家昭雪冤案。”
李湛卻搖了搖頭,“朕是問另一件事。”
很溫柔的聲音,卻讓她神色微僵。
另一件事……帶著闔府冤屈,不明不白地跟他入宮,去做個連身份都不敢告訴世人的妃嬪嗎?他將她困在這裡五天,卻原來還是如最初那樣,隻想把她留在身邊,卻不肯履行當初的諾言。
期待跌為失望,玉嬛笑容微斂,垂眸道:“等祖父冤情昭雪,任憑皇上安排。”
“你——”李湛眼底掠過不悅,低聲道:“怎麼還是如此頑固!”
玉嬛垂眸不語,外頭跟來的老太監卻像是撐不住,發出幾聲沉悶的咳嗽。
李湛眉頭微皺,忽然抓住她手臂,拉著她大步走近屋裡,隨手掩上屋門。
……
先帝在時,永王備受寵愛,這座府邸也修得軒昂恢弘,除了建製不及東宮,其他陳設器物,皆冠於京城。錦帳長垂,珠簾半卷,底下銅鼎香爐裡甜香慢騰騰散開,滿室旖旎。
沒了和暖春光,屋裡有點涼。
玉嬛試圖掙開李湛的手,卻徒勞無功,隻能抬眼看他,“當初我答應為皇上效力,是因皇上曾說過,一旦得償所願,便為我祖父的冤案平反,還他清白。如今我做到了曾答應過的,皇上呢?”
“朕會做,但不是此刻。”
“那是何時?”玉嬛反問,見李湛不答,哂笑了下,“一年?十年?還是二十年?”
李湛眸色微沉,單手握住她,鐵箍似的,在玉嬛試圖掰他時,猛然伸臂將她抱進懷裡。
“彆鬨了,玉嬛!”聲音壓低,如同斥責。
懷裡的人卻不像平常乖順,眼底泛紅,掙紮之間,強忍喉間顫抖咬牙質問,“皇上一直在騙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為我祖父洗雪冤情,是不是?”
李湛沉眉不說話,緊緊抱著她,眼底漸漸聚了濃雲。
等玉嬛稍微安靜點,才柔聲道:“朕曾許諾娶你,是真心話。哪怕此刻不能封你為皇後,也會封你為妃,甚至貴妃,等朕握緊權柄,便能廢了楊氏,讓你入主東宮,再也不寵幸旁人。玉嬛……”
他聲音漸低,湊在她耳邊,“我是真的,想要你陪在身邊。”
溽熱的呼吸落在耳側,放在從前是濃情蜜意,此刻卻如鯁在喉。
玉嬛掙不脫他的桎梏,扭開頭,他的吻便落在脖頸,帶著潮熱的氣息,挪向肩窩。
近乎三年的克製肖想,幾乎每個夜晚都想抱著她,哪怕不是顛鸞倒鳳的溫存,擁在懷裡都是令人滿足的。可那時她是他親手送進宮裡的女官,隔著森嚴宮禁,遙不可及。
如今,他坐擁天下,她已是觸手可及的軟玉溫香。
懷抱越收越緊,呼吸漸漸急促,在他的手探向她衣襟時,頸邊猛然傳來一絲涼意。
餘光瞥過去,看到一段細長的金簪。
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一端握在她手裡,另一端抵在他頸邊。
李湛溫存的動作頓住,盯著她,慢慢的,臉上浮起傷心的神情。這簪子當然傷不了他,但她近乎決絕的目光卻如利刺紮在心上。
“你就這樣……不願意跟著我?”
玉嬛眼圈酸澀得發漲,拗不過他的力氣,拿著金簪的手在微微顫抖。
“皇上的許諾不算數了嗎?”
李湛不答,隻執拗地抱著她,不肯鬆開手臂。
半晌沉默,如同對峙,最終,李湛捏住金簪輕輕奪過來,然後放開她。
“知道父皇為何器重你,懷王叔為何幫著你嗎?”他退開半步,把玩著簪子,在手背劃出一道紅痕,“當初的冤案,並非父皇昏庸,而是世家逼迫太甚,父皇隻能舍棄太師,免得危及皇權朝堂。這些年他始終心存愧疚,知道你是太師的孫女,才有意善待。”
“如今世家仍舊在朝堂盤根錯節,朕身為皇帝都無力牽製,這冤案如何昭雪?”他問。
殿裡一片寂靜,低沉的聲音清晰分明。
玉嬛從不知當年的案子有這隱情,愕然之下,眼睫微顫。
李湛撚著金簪在指尖打個旋,插回玉嬛發間,在她臉頰摩挲,也沒有被忤逆冒犯的慍怒,“冤案昭雪,父皇做不到,朕更不可能做到。但是玉嬛,除了此事,其他的許諾全是真心。宮裡最好的住處會留給你,想通後來找朕。”
說罷,拂袖離去。
屋門關上的一瞬,仿佛渾身的力氣被陡然抽離,玉嬛緊繃著的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旁邊的短榻,指尖不停發抖。
天翻地覆,萬念俱灰。
期盼了數年,她怎麼都沒想到,會等來這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