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眼睛亮,指著不遠處一個年輕人叫:“哥哥!”
年輕人穿著一件厚厚的軍大衣,人也縮在大衣裡,佝僂著腰背,愁眉苦臉,仿佛霜打的茄子,蔫頭巴腦。
“哥哥,我是崔綠真呀!”
黃柔一看,這不小倒爺劉向前嗎?大半年不見的他,又黃又瘦不說,還老了五六歲的樣子。
哦不,在這小滑頭身上,不叫“老”,叫成熟。
現在的他胡子拉碴,麵黃肌瘦,看起來挺像二十五六的大小夥了,隻是精氣神沒那麼好。跟以前那個油嘴滑舌,風光至極的劉向前比起來,可不就是天壤之彆?
看見她們,他眼睛先是一亮,後又閃爍兩下,似乎是想跑,猶豫一下又走過來,“黃姐,小綠真,你們來啦?”
在看見顧三的一瞬間,他也跟其他倒爺一樣害怕的往後退了兩步。
黃柔哭笑不得,這滑頭倒是精,“怎麼著,犯事兒了?躲啥呢你?”如果真犯事了,那得遠著他,誰知道他會想什麼鬼主意,會不會連累到她們。
“沒沒沒,姐你誤會了,我可是根正苗紅的,清白著呢!”劉向前下意識的就像以前一般拍胸脯保證,可拍著拍著,在黃柔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視下,他隻能訕訕的住手。
終究是他不地道在先。
雖說黃柔對他有意見,但她從未在幺妹麵前抱怨過劉向前,從未流露出他們之間的不愉快,所以幺妹這小傻妞對劉向前還親熱著呢!“哥哥”長“哥哥”短的跟他說話,說她今兒逛商店看見哪些好東西。
劉向前也趁勢跟在她們身後,縮著脖子說話。
顧三看了看他,衝黃柔眨巴眨巴眼,借口去一旁抽煙去,把空間留給他們。
果然,下一秒,劉向前就哈巴狗似的求黃柔:“黃姐,我先跟你道歉,以前的事兒是我不地道,我小小年紀仗
著去的地方多,掙到點兒錢就飄了,我……”他先自扇耳光。
以前,確實是他年少輕狂了。總覺著見識的比彆人多,看這些不如他的老家人就有點看不上了,做事隻顧眼前利益,把人得罪了也不管,篤定這輩子隻有彆人求他沒有他求人的份兒……直到摔了個大跟頭,才知道他爹說的話沒錯。
做事先做人,做人失敗,做事也走不遠。
暫時的勝利衝昏了他的頭腦,現在的他無比清醒。
他要東山再起,就必須從頭開始學做人。道歉是第一步的,想到這幾年的起起伏伏,他扇耳光扇得不是一般的狠!
“姐,我不是人,我利用了你們的點子,我知道錯了。”閉著眼,扇就完事兒。
幺妹被那清脆的耳光聲嚇了一跳,小聲問:“媽媽,哥哥怎麼啦?”
“噓,你去那邊找叔叔玩兒,怎麼樣?”
幺妹看了看她,又看看劉向前,噠噠噠跑過去了。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
“不夠,不夠,是我做人失敗,關鍵時候沒一個願意幫我,哪怕搭把手的人也沒有,是我自作自受。”劉向前幾乎是哽咽的說,那些曾經自以為是的瞬間,現在都嘗到了惡果,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並非單為對不起黃柔這事。
說實話,黃柔是不怎麼信的,總覺著這小子在玩負荊請罪,以退為進,鬼知道他又在琢磨啥呢?在她這樣一板一眼按規矩辦事的人眼裡,她是接受不了當眾自扇耳光的。
而他能一連扇了這麼多個,隻能說明所圖甚大!
“喲,這姓劉的小子還真打啊?”有人圍過來看熱鬨,劉向前這才紅著臉住手,那紅臉不知道是扇得多,還是臊得多。
“各位老哥,以前若有對不住的地方,小弟劉向前給你們賠不是了,以前我年少輕狂,不知道為人處事的道理,我……”
“害,得了吧,你是被治安隊的治怕了吧?”
眾人大笑,是發自內心的笑話他。
原來,那次多部門聯合執法的嚴打行動中,被抓的不止崔建國,還有他劉向前!崔建國穿著破衣裳爛鞋子,一看就是窮苦人,直接發送回公社處理。可劉向前那天正好穿了身新買的白襯衣軍裝褲,大背頭梳得油光水亮蒼
蠅爬上去都得滑倒,最關鍵還有一雙鋥亮的黑皮鞋!
這小子,一看就是賺到錢的倒爺了呀!
好巧不巧,他沒落公安手裡,也沒落民兵小分隊手裡,而是落治安隊了!還是治安隊楊發財手裡!
這條肥魚楊發財要放過了,那還對得起他的大名嗎?他爹娘起這名兒可是寄予厚望的!
劉向前平時油嘴滑舌捧人捧慣了,也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看見楊發財眼裡流露出來的貪婪,他迅速的主動的說,他在公社親戚家寄存了兩包中華硬殼香煙,如果楊隊長能通融一下的話,煙就送他了。
但前提是他給姨媽帶個話,讓姨媽親自來一趟。
誰知楊發財腦袋一轉,不帶話了,直接親自帶人殺到他姨媽家去,掘地三尺找到他私藏的東西,原來不止兩“包”中華煙,得有二十來“條”,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那地窖裡還藏著幾百個香港皮包,幾百雙皮鞋,外加各式高檔線衣線褲,據說塞滿了一整個地窖,至少價值兩萬元!全是他剛從南方帶回來,準備春節前大賣特賣的。
兩萬元這是啥概念?多少人活一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東西呢!可對他來說,卻也隻是一堆死物而已,他還想年後帶些石蘭省特產南下,賺筆差價,再從那邊買一輛邊三輪回來,好風光風光。
而看見那麼多投機倒把物資的楊發財能放過他?不咬下幾口肉來他都不叫這名兒!合著幾個狐朋狗友演戲作套,假意要給他從中說和,免除牢獄之災,隻不過得讓他出兩千塊的“中介費”,中途又以要交際應酬為由,冷拿熱拿,拿出去大幾千,等他反應過來被騙的時候,手裡的錢已經沒了,而那一窖的貨,也讓他們瓜分蠶食了!
劉向前還是太年輕了,這幾年的順風順水讓他忘了人心的險惡,讓他以為自己是紫微星下凡,即使遇到要槍斃的投機倒把罪的時候,也自有脫殼之機,他以為楊發財牽線的“能人”就是他的貴人……結果,這些貴人把他騙得身無分文不算,還想坐實他的罪名!
而曾經跟他稱兄道弟吃他從手指縫裡漏出來的“朋友”們,一個個避而不見,都當他是瘟神呢!
誰能救救他?
誰能拉他一把?哪怕是
一把?
沒有,他的老父親在外頭一夜白頭,他的弟弟妹妹們書也不念了,挨家挨戶求親戚,可親戚是什麼人?他風光時千聲萬聲“向前大後生”,落難了誰管啊?
他跟崔建國不一樣,崔建國隻需要勞教,他可是鐵定坐牢的,搞不好還會吃槍子兒!
後來,還是縣供銷社的書記發現市麵上流出大量來曆不明的皮□□鞋,經過一探查,發現貨跟以前從他手裡拿的一樣,這才找到治安隊拘留室來。
而他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求爺爺告奶奶求書記撈他。見軟的行不通,他乾脆把臉一變,以他曾跟書記有私下錢貨來往為由,如果他的罪名坐實他就把書記咬出來……這才被人搭救。
死裡逃生的他,何止是改頭換麵重新做人,他都成了喪家之犬,一隻夾著尾巴四處遊蕩的野狗了!
這段日子他怎麼也睡不著,日日想,夜夜想,到底是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除了楊發財等人的貪得無厭外,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在他自個兒身上。
他曾無數次後悔過,如果那天不是因為輕狂張揚非要穿皮鞋襯衣去黑市,如果他沒有逢人必捧的毛病,沒有露出他的家財……楊發財就不會見財起意。
如果他平時做人不是那麼失敗,交不到真心朋友的話……又何至於沒人搭救幫忙?
對楊發財,他恨,可他沒辦法。
他隻有不斷的反省自己,折磨自己,才能讓自己稍微好過些。所以,這段日子他一直在黑市遊蕩,仿佛孤魂野鬼。
看著熟悉的老麵孔,要說掙錢那些中年倒爺們肯定比他掙得多,可他們卻能安然無恙,他在尋找他們能夠全身而退的原因。
看著熟悉的老客戶,身無分文的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變成彆人的客戶,想想自己以前的做小伏低,想想自己曾經吃過的苦受過的委屈,他除了暗自抹眼淚,他還能乾啥?
直到今天,看見黃柔母女倆,他忽然恍然大悟。
如果跌倒是從這兒開始的,那就從這兒開始爬起。
黃柔聽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訴說,實在是沒想到這年代居然還有楊發財這樣明搶的土匪!她知道,都到這份上,他不可能再騙她了,那楊家在市三紡買房子的事
就說得通了。
辛辛苦苦好幾年,吃不好喝不好,受儘白眼,做儘孫子好容易掙來的錢,就這麼成了楊家通往美好生活的墊腳石。劉向前啊,你說他活該不活該?你說他可不可惜?
“彆哭了,行了行了。”黃柔硬邦邦的勸著,心裡對他的不喜也漸漸淡了。
怎麼說,這也就是個十七.八歲的大男孩,憑啥要求他麵麵俱到?要是家裡有條件,要是他媽沒死,他爹沒生病,下頭沒有五個弟妹嗷嗷待哺,他大可不必走南闖北的受閒氣,誰不想待在家裡有吃有喝?
黃柔當年下放到牛屎溝的時候比他大多了,也接受不了背井離鄉啊,更何況他還不算一個成年人。
如果是自己家幺妹,以後也被人這麼欺辱,她心都得碎了吧!
黃柔遞過自己的手帕,“趕緊擦擦,彆讓幺妹見了笑話你。”
劉向前接過去,“嗡嗡”的擤了兩把鼻涕,這才發現不是自己的東西,不好意思道:“對不住黃姐,把你帕子弄臟了,我給你洗洗吧?”
黃柔哭笑不得,“我還不缺這一塊帕子,你也彆洗了,不要就扔了吧。”
可劉向前哪舍得扔?這是他落難後收到的第一份溫暖,也是唯一一份,他小心翼翼的揣懷裡,發誓回去要洗乾淨收好,時刻提醒自己,做事先做人,踏踏實實才是王道。
“姐你記住治安隊那叫楊發財的,他最近瘋了似的到處抓投機倒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盯上你們了。”
黃柔點點頭,聽他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吃楊發財的語氣,沒敢告訴他其實楊發財是她們家鄰居,萬一年輕人一頭熱血上門尋仇咋辦?這不是既害了他,又害了楊家老人和孩子嗎?
“對了,那你現在有啥打算?”
劉向前苦笑,“我肯定不是那麼輕易被他打倒的,我也想東山再起,可……”他學著外國人聳聳肩。
“那你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沒錢。”此時的沒錢跟幾年前剛出門的沒錢不一樣,那時候即使沒錢,他厚著臉皮上親朋好友家裡也能湊點兒,可現在?大家都當他瘟神,都知道他差點兒出不來了,誰還會借他?
就是曾經借給親戚的,也拿不回來了!
黃柔下意識摸了摸小臂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