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角落的小床上沒有飯菜香味,屏風後靜悄悄的,要不是被子拱起的小小一個包,幺妹懷疑上麵根本沒人。
“楊老師?”她輕輕試著叫了一聲。
被子小包沒反應。
一路上本來還叨叨叨的楊麗芝,忽然“近鄉情怯”,一句話也不敢說了,甚至不敢上前,隻躲到屏風後,捂著嘴,嘴巴裡發出壓抑的“嗚嗚”聲。
幺妹鼻頭一酸,楊阿姨就跟她的伯娘一樣,以前跟媽媽一個單位還經常幫媽媽忙,他們家之所以能走出來開廠子也是受了她請三伯娘做背帶褲的啟發,不然誰能想到農民能靠大多數人都會的針線活掙錢呢?
而且,楊老師還教過她兩年語文,對她很好,經常額外給她和麗芝菲菲開小灶,對她們也格外嚴格……可以說,沒有楊老師語文打的底子,她們仨的成績都不會這麼好。
而現在,風姿綽約,時髦洋氣的楊老師居然變成了長床上一個小包,她叫了好幾聲她都聽不見。
幺妹擦了擦眼淚,楊老師床尾有個老太太一直坐著,忽然道:“你是她學生吧?比親閨女強,她那個閨女喲……”
老太太“嘖嘖”兩聲,“還閨女呢,來了兩趟,揣著手在床邊站一會兒,就說有事先走了,這我瞧著也不像啥領導乾部啊,咋比領導乾部還忙,有多大的事兒能比她媽重要……”
可能是一個人待得太寂寞了,老太太見她和和氣氣的招人喜歡,話匣子打開一發不可收拾,從楊美芝的穿著到言行舉止,再到今兒剛走的“對象”,一通說教劈裡啪啦,順便再表達她對這個變革的社會的不滿。
“就那樣的二流子臭流氓,還對象呢?要早生幾年那就是當土匪的料,要我我能打死她!”
正說得唾沫橫飛,楊老師醒來了,她轉過身來,虛弱的衝幺妹笑了笑,“綠真來了,今天沒上課嗎?”
幺妹看看窗外的太陽,喉嚨發酸,“我們放學啦楊阿姨。”
“哦,瞧我,睡迷糊了,還以為是上午呢。”她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幺妹趕緊把她扶起來,誰知收下碰到的卻是一把骨頭。
原來的楊老師,那可是整個子弟小學有名的豐腴,尤其腰腹
是很豐滿的,皮膚又白,個子小巧,穿對衣服的時候很有仕女圖上美人的風姿。可從發病到現在,也才二十天不到,居然就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了。
“嚇到綠真了吧?我不是告訴美芝,讓她彆往外頭說嘛?”她原本盈滿笑意的雙眼,此時隻剩一點點光。
幺妹終於知道奶奶為什麼歎氣了,這樣的病進展如此之快,怕真是凶多吉少……她忙用靈力感受了一下,發現阿姨左側乳.房上有一個雞蛋大的板包塊,非常硬。
這樣的包塊她隻在楊旅長腿上看到過,那叫骨癌,那現在這個就是……她心頭一痛,怪不得奶奶會歎氣,這真的是絕症。
不過,她迅速的在地精記憶裡搜索著,有什麼植物是能治這個病的。
“哎呀,小楊啊,不是嬸子說你,你這病就是活生生氣出來的,他們說的話你就當放屁,不然……”
“喂喂喂,彆說了,剛病人還氣吐血呢沒看見?”一名穿白大褂的大夫走過來,十分不爽的凶了老太太一眼,“就你話多,趕緊歇會兒,不歇就下樓散步去,彆在這兒影響彆人休息。”
老太訕訕的笑笑,趕緊答應大夫,“好好好,王大夫彆生氣,我不是故意勾起她傷心事,我就是看不慣那樣的閨女,為了個流氓能把自個兒媽氣吐血……哎喲喂,瞧我,我不說了不說了,我下去走走。”
王大夫實在是對她無語了,碎嘴老太太!
幺妹很好奇,到底是什麼讓楊阿姨這麼氣。可她不能問,讓楊老師再回憶一遍,那無異於是在揭她傷疤。
“楊阿姨吃飯沒?”
“你楊叔叔今兒開會,給沒給我送來。”
幺妹一愣,楊美芝來看媽媽都不帶吃的嗎?明明都到飯點啦!讓一個重病人每天指望上班的丈夫,沒吃的營養跟不上,抵抗力起不來,這病不就更難愈了嗎?
“那我去給阿姨打吧,阿姨想吃啥?”
楊老師搖搖頭,讓她坐在床邊,撫摸著她柔軟的發頂,那小小的漩還在,除了發型,跟小時候沒多大變化。“你媽媽真幸福,因為你做了她的閨女。”
“楊阿姨也幸福呀,哦不,麗芝也幸福,因為你選擇做她的媽媽。”
楊老師眼裡的淚水“吧嗒吧嗒”掉下,大
滴大滴打在蒼白病態的床單上,她把枯瘦的雙手藏在被窩裡,生怕嚇到小姑娘。“麗芝最近沒闖禍吧?”
“沒,她很聽話,學習進步很大,上課也沒走神啦。”
楊老師欣慰的笑笑,雖然作為教師,她知道閨女這樣的學生不走神是不可能的,可她還是被安慰到了。小綠真好像從小就有安慰人的技能,知道怎麼讓人不傷心。
她要是黃柔,她睡覺都能笑醒吧?
幺妹估摸著,偷偷躲著哭的麗芝應該把情緒穩定下來了,想要繞到屏風後叫她過來,陪媽媽說幾句話。雖然楊阿姨說不讓她來,怕影響她學習,可她肯定也是想她的。
誰知楊麗芝卻不在屏風後,地上留下一網兜蘋果。
幺妹猜,她把蘋果放這兒,估計是上廁所或者跑哪兒哭去了。
於是,她把蘋果提到床頭,洗洗手給楊老師削了個麵麵的,小塊小塊剜給她吃,不時說兩句學校裡的趣事。也就吃了四分之一,楊老師就精神困頓,坐不住了。
幺妹扶她睡下,蓋好被子,猶豫一下來到醫生辦公室,敲了敲門。“你好,請問王醫生在嗎?我是26床的家屬。”
很快,有人給她指了指王醫生的位置,她走過去,非常從容的再次介紹自己的“家屬”身份,說她是楊老師的二女兒,因為一直待在學校不清楚情況,想來問問她的病情。
王醫生十分不讚成的批評她,怎麼能因為是學生就不管生病的媽媽,這不是孩子不孩子,這是為人子女的本分……巴拉巴拉,看得出來,王大夫是個嘴巴很厲害的人,說話不怕得罪人。
幺妹低著頭任他批評,直到批評得差不多了,大夫才喘口氣,“你媽情況非常糟糕,她是乳.腺癌晚期,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錯過最佳手術時期,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儘量減輕她的痛苦。”
雖然早有思想準備,可崔綠真還是紅了眼,真是啊……
多好的楊老師呀,老天爺真的不長眼,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不能做手術,那就是在熬時間了。幺妹想起剛才腦海中冒出來的兩種植物,名字她知道,可就是大河口沒有,她現在的靈力可以很輕鬆的探測到,這種植物在石蘭省都是沒有的。
她跟楊
老師打聲招呼,沒提麗芝也來了的話,隻說明天再來看她。
回到家,先去廠裡給李思齊打個電話,誰知接電話的人卻告訴她,李思齊出去打比賽了,要下個月才回來,而楊老師卻拖不到下個月了。
“老師你好,能不能告訴我一下,李思齊比賽地點的電話?我是他妹妹,家裡有急事找他。”
一般來說,不是天大的事都不能打擾運動員比賽,況且這次比賽非同一般,可她都快哀求了,對方才說:“哈爾濱,明天正式比賽,如果你實在要說,也請明天下午六點以後再說。”
幺妹滿口答應,在哈爾濱那是亞洲杯,算是思齊哥哥近幾年能打到的最高級彆的比賽了。奧運會和世錦賽也不是年年有的,他那樣級彆的運動員,如果今年比賽不好好表現,明年能不能進世界級競賽還不好說……運動員職業生涯裡最重要的就是比賽和拿獎,台下苦練十年,就為了台上那幾分鐘。
除非天大的事,否則她確實不好打擾他,隻能再等一天了。
她掛完電話,垂頭喪氣出門,忽然被人叫住,“幺妹!”
“咦,秋萍你怎麼在這兒?”
張秋萍跟她媽一樣,穿著她媽的舊衣服,包著塊中老年專用頭巾,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來幫忙呀,你從市裡放學回來這麼快嗎?”
“我們坐車回來,今天沒走路。”在大河口生活了這麼多年,秋萍還不知道大河口距市區其實也不遠,尤其現在修了人民廣場,移了幾座山後,走的都是直線距離。
她聽得一愣一愣的,“這樣啊,那我哪天有時間也帶我媽看看去。”
黃英自從來上班後還一天沒休息過呢,廠裡排給她一個月四天,可她舍不得,都是用來加班,因為加班工資比正班還高。秋萍也履行當初的“諾言”,每天放學後都會來幫媽媽乾活,抵她的晚飯錢。
哪怕廠裡不讓她乾,她也會跑幺妹家幫忙做飯,勤快得很!
一開始劉惠還有點想法,因為黃英男人奪了崔建國的權,可觀察了幾天她也無話可說,母女倆乾事確實是有目共睹的,要說她們可就不厚道了……幾乎是花了一個人的工錢請到兩個工。
“你複習得怎麼樣了?我那裡有以前
用過的複習資料,待會兒我給你送過來。”
秋萍感激不已,“那可太好了,我正好有兩塊知識點還不熟……”兩個人巴拉巴拉說了一會兒,幺妹才回家去。
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她腦海裡出現的是楊老師那張枯黃乾瘦的臉,這個可憐的女人啊,命運對她實在是不公平,明明麗芝就快考大學了,考上大學她也就退休了,老兩口領著退休工資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吃啥買啥,那逍遙日子眼看著就要來臨,忽然得了這個病……唉!
“小丫頭歎什麼氣呢?”黃柔從門口進來,手裡還拿著一遝報紙。
“沒什麼,媽媽知道楊老師生病的事嗎?”
“唉,我和陳靜前天剛去看過她。”以前,這可真是子弟小學最得意最風光的女人啊,雙方父母都是乾部職工,丈夫工作又好,孩子也聽話,她幾乎是少有的無憂無慮已婚女人。
幺妹“嗯”一聲,知道媽媽已經去看過了,這才發現她手裡拿著一遝報紙,“媽這是乾啥的?”
“我正想找你看看,《陽城新聞》想辦一出專門的文藝報,想跟幺妹詩社合夥,我們幾個創始人現在意見無法統一,你靜靜阿姨讓我問問你。”
幺妹接過來一看,《陽城新聞》其實也不算啥大報紙,彆說省內影響力,就是陽城市內也沒幾個讀者,百分之九十的陽城人連聽都沒聽過。報社也要生存啊,眼看著現在文學藝術作品數暴增,人們可選擇的餘地更多,像這樣底層小報紙更加沒生存空間了。所以報社決定靠辦文學藝術專報來引流,把眼光投到了大河詩社來。
這個近今年才興起的詩社,現在全國都是有一定影響力的,每次出的詩集幾乎是一個星期就能售罄,需要加印加印再加印。如果能乘上她們的東風,說不定陽城市報社還有起死回生的餘地。
其實這種文藝出版方麵的知識幺妹還真不懂,“媽媽你想辦嗎?”
在閨女麵前,黃柔十分果斷的搖頭,“我不想跟他們合辦。”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