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諫字字誅心,句句惡言。
他刻意將話說到如斯地步。
難不成淩祉還能像塊狗皮膏藥般地粘著他不放?
他好不容易有了的安寧日子,除卻那塊傷疤,並無一絲半點對從前的懷念。
如今再次重逢淩祉,卻是又將他心底掩藏的故事翻出。
當真無可奈何。
淩祉宛如被擊中一般,怔怔地立在原地。
他眼中一絲神采都未餘下,空洞得宛如無星無月的夜幕。
指尖深深地摳進掌心,將其化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入眼之內,滿目瘡痍。
他的齒間不由自主地發出緊咬的響動,好似下一瞬便要將一口銀牙咬碎。
蕭雲諫看著他,他仿佛比三百年前瘦削了許多。
風將他披散的青絲拂動,其實他又是作了從前自己最愛的那副打扮。
淩祉身形微微晃動,張了張嘴,奮力道:“若要鞏固,良藥亦可……”
“你不必如此,不必做這……無謂之事。”蕭雲諫的歎息裹在風裡。
這話,又滿滿當當地還給了淩祉。
無謂之事。
好一句無謂之事!
淩祉自己做的孽,皆是報應到了自己的身上。
淩祉神色一凝,卻又渙散開來。
蕭雲諫道:“雖說利用你本是不應當的,但事由你起,傷因你負。擇了你,也是下下之策,我同你道歉。”
淩祉唇角咬破:“不……不必道歉,神君言重了。”
蕭雲諫便又道:“既是如此,我也不記得你我之間的事宜,便合該各自安好。正道歧路,我皆不會與你同行。”
淩祉驟然發醒。
且不論蕭雲諫是否真的失憶,他到底也有了不同。
那不同或許生於自己,亦或許天性使然。
自己已是與蕭雲諫雲泥之彆。
天生的神君又怎得會真的用正眼瞧著他這個如泥一般的墮魔之人?
他倉皇失措。
心中宛若打翻了佐料,五味雜陳。
“我救你一命,你治我一回,也算得上是扯平了。”蕭雲諫長歎一句,“往事一如過眼雲煙,望互不打攪,好聚好散。”
他說得輕飄飄。
便是真的沒那般在意了。
即使心中曾擱著過麵前這個人,但有些事情,卻會隨著微風而散去。
從不駐足停留。
和煦的春風拂麵,淩祉卻半分也感受不到。
他隻覺得天搖地晃,眼前發黑。
比之原來蕭雲諫看不見、不在乎他的時候,還要難受。
可片刻之後,他卻在心底告慰自己。
他的阿諫隻是不記得那一切了。
他隻是……神君做得久了,在這九重天上久了。
他的餘光瞥見停雲殿一隅的淩霄花。
細嫩的枝芽不論前方險阻有多困難,仍是在義無反顧地網上攀爬、向陽而生。
蕭雲諫就是他的陽。
高懸於心尖上的金烏。
死而複生。
失憶亦會恢複。
隻要——
是蕭雲諫就好。
蕭雲諫見他臉色白了又好,著實眼煩。
他道:“若是無事,我也該去司風台上走一遭了。”
淩祉緩慢而又溫柔地道:“好。”
隻話音未落,蕭雲諫便瞧見青鱗從殿內急匆匆地奔來。
連氣都未喘勻,便忙道:“神君,出事了!——”
“青鱗,何事這般驚慌?”蕭雲諫皺了皺眉頭。
青鱗隻道:“銀鈴鐺……它響了!”
是扶英!
蕭雲諫來不及思索,便拋下這場爛攤子,向著屋內而去。
遠遠地便瞧見,那掛在床前鮮亮的銀鈴鐺,已經濃濃地覆蓋上了一層黑霧。
他本以為這鈴鐺幾十天也用不上,卻未曾想到,這還方才過二十日……
而如此濃鬱的黑霧,怎得叫人能不擔心。
蕭雲諫即可摘下了鈴鐺,準備招雲奔著夢神處而去。
行至院門,見得便是炎重羽將淩祉擋在門外的畫麵。
淩祉喃喃道:“所以……青鱗是他?”
蕭雲諫聽了一耳朵,蹙起眉眼說:“重羽未同你說完全部計劃?倒是我的疏忽了。不過,現下我有扶英之事要做,待我從夢境中歸來,我會同你道歉。”
遠近疏離,捏得恰到好處。
淩祉敏銳地察覺到他語氣當中的凝重,便略過了青鱗的話題,隻問:“這般焦急,又是怎得了?”
“回來再同你解釋。”蕭雲諫招了雲,心急火燎地欲趕往夢神處。
淩祉卻是道:“我與你同去。”
他腳步往前一錯,剛好擋住了蕭雲諫的去路。
炎重羽卻是伸手,又施加了點神力,將淩祉與蕭雲諫分開了幾尺。
他噙著一抹譏諷的笑意,說道:“這位魔尊大人,可莫要在此刻添亂了。”
“我須得同你前去。”淩祉卻是直起了身子,笑意堅定,“不是為你,是為了魔帝陛下。”
沒有旁人。
隻是為了你罷了。
他根本不在意魔帝夢中如何——
到魔帝身邊做謀士,為魔帝獻計迎娶天界公主。
為的不過是上這他未曾尋過得九重天。
去尋他的阿諫。
蕭雲諫聽罷,頓下了腳步。
淩祉說的也無措,他關心扶英,淩祉也須得將魔帝捧在第一位。
他深吸了一口氣,掌心稍稍帶起了些許風。
吹開了淩祉的青絲,打眼瞧見掩在下麵的一縷白發。
淩祉緩緩將發束好,又道:“天界總無這般不讓我去的道理。”
炎重羽仍是隻身擋在蕭雲諫麵前,冷嘲熱諷道:“是您不信任風神殿下,還是不信任天界?若是不信任天界,又何須做次聯姻之舉,以求得天界的支持與庇佑?”
“止戈休戰是六界所有人神妖魔的所求。”淩祉斂下眼眸,嘴角拉成一條直線。
他的目光落在炎重羽一張極其昳麗的麵容上。
炎重羽生的比女子還要好看三分,狹長鳳眸中裹著一絲淩厲,嘴角總是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譏諷。
那時候,便是他陪在蕭雲諫身側。
若非為了他,蕭雲諫也不會來求自己相助。
也是他,陪伴著蕭雲諫度過了凡塵曆劫的最後時光。
淩祉垂下眼眸,指尖蜷起。
他的心底如同打翻了一瓶積年陳醋,要命得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