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祉問不出來。
他也沒有勇氣去問出此事。
歲月長河,那形單影隻的三百年——
早便將他頓挫。
蕭雲諫卻是斬釘截鐵地道:“扶英不會!”
當真不會?
他也不清。
那時是他許了這法子,讓夢神將夢境中的欲望放大。
可扶英的欲望,又怎會是這殺弟殺子!
他抬眸望向淩祉的眼睛,字字頓頓道:“扶英不會。”
他眼眸好似鷹隼,淩厲得叫人懼怕。
便是淩祉,都從未曾在曾經的蕭雲諫眼中見過。
隻那一瞬,他倏地明了了麵前人的不同。
即便他曾是他。
淩祉啟唇,似又要說些什麼。
卻被北司侍衛的敲門聲打斷:“大人,宮中來的馬車已停在門口。”
淩祉應了聲好,便理了衣物,與蕭雲諫共同出了門。
太監尖細的嗓音吵得他的顱內隱隱作痛,連臉色都不好了許多:“喲——淩大人,奴婢還以為您這幾日查案辛苦,顧不得入宮了呢!”
蕭雲諫本就聽不得這尖細語調,更是皺了眉頭。
他正欲先行一步上了馬車,卻陡然憶起之前何賈與王虎之詞。
到底如今夢境中,淩祉還是他的上司,他不好再做的過頭。
淩祉見他不動,便翻身先上了車。
而後,又朝他伸出手去。
他期期艾艾地看向蕭雲諫——
蕭雲諫隻躊躇片刻,也抽出了手。
不過是推開。
而非覆上。
他恭敬道:“臣不敢與淩大人同車,徒步隨行即可。”
太監拔起尖銳的一嗓子:“起!——”
可淩祉卻揚聲製止了太監的行徑。
他執拗地對著蕭雲諫道:“一起。”
蕭雲諫還未曾反駁,他便又道:“若不然,今日隻我一人。”
這是□□裸的威脅。
淩祉竟也學會了這麼一招。
蕭雲諫抱臂冷哼一聲:“好啊。”
他一躍進了馬車內堂,規規矩矩、端端正正地坐在淩祉身邊。
他挺直了脊背,一絲一毫不向著旁邊空地偏頗而去。
即便是離著淩祉還有不少距離。
倒真的隻像是個合規合理的下屬罷了。
嘎嘎吱吱的馬車聲壓在青石板鋪成的路上。
蕭雲諫正襟危坐,倒也沒隨意地掀開簾子,去瞧那白日裡的薑國都城。
淩祉目光落於他的身上,燒得他灼然,往一旁側了側身。
倒是將背後軟墊露了出來。
淩祉一打眼就瞧見了那軟墊的繡工與布料,伸手欲將其抽出來。
蕭雲諫見他動作,尚以為他要碰觸自己。
杯弓蛇影般,他又是冷言冷語:“方才,你除卻扶英,還想問我吧。問我……那九重天上的風神雲諫,可又是與凡塵的蕭雲諫,有所不同?”
他這一句話,便如一把利刃,直戳進了淩祉的胸膛。
不禁刺得極深,更是揪著經絡、拽著五臟六腑,全都殺了個遍。
淩祉手指緊緊摳住座椅,這才勉強留下一絲笑意。
他沒有勇氣的事情,蕭雲諫卻是以這般無所謂而又不在乎的語氣,道了個遍。
蕭雲諫掀起眼皮,直直地望向淩祉。
如今……卻是淩祉不敢與他這般□□地對視了。
他未曾緩和,便又道:“那我便也告知於你——”
“他是我,但他隻是一部分的我。如今做了填補心傷而用,也是我與他的宿命。遺棄自己,也是我與他的共同抉擇。”
“他也不是我,他與我本就不同。便是有朝一日,我恢複了那段往事記憶,我也依舊是我。”
“那不過就是我過往回憶中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若是有法子,我倒希望活這千萬年,都不憶起。”
可他,明明就是他。
蕭雲諫斂下瀲灩眸光,不再瞧著淩祉。
淩祉唇色發青,這痛恐怕連千刀萬剮都不能及。
他猛烈地咳嗽了兩聲,狠狠扶住車架方才算勉強坐住。
眼前迷蒙,痛到痙攣。
他的手指、腳趾已蜷縮在了一起,生生地掰不開。
他奮力嗆出一句話來:“那他……是因為我嗎?”
蕭雲諫往後靠住車板,闔上雙眼,不去再看、再想。
淩祉問的那句話,他全然明白——
不就是問從前的蕭雲諫不願意在存於記憶當中,可是因著自己的緣故。
他冷不丁地笑了一下,輕飄飄地吐出一句:“不然呢?”
不然呢。
淩祉癡癡一笑,眼角通紅卻乾澀,他好似已經流不出淚水來了。
他不是早該知曉這個結局嗎?
他不是早該在那三百年間,緩下自己的心思了嗎?
怎得……
他還是受不住。
馬車吱呀停在宮門口,太監尖銳的聲音又是斷了他全然思緒:“淩大人,往後的路,就要您自己走了。”
沒有他的阿諫相伴,那即便是迎著朝陽的康莊大路,他也無力前行。
可若有,即便荊棘遍布,又待如何?
淩祉一拂袖,道:“好。”
午後的陽光,透過朱牆碧瓦。
將他與蕭雲諫的影子縮得短短的,隻落在腳下水磨石上。
可他們又隔得遠遠的,再也不能交織。
入了內廷,又有一道道的太監與宮女遞著消息。
走過一重又一重的宮門,他們才真的到了女皇陸扶英所在的青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