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裡這個樣子……”蘇銜輕歎, “讓爹娘與你同去。到安西自會有皇長子照應你們,比在京中更穩妥些。”
“找皇長子?”謝雲苔皺皺眉頭,心下暗說找皇長子不好吧?畢竟非親非故,與他也不過是在朝中一起辦過差的交情。
抿一抿唇, 她道:“我看也不必。京中雖然人心惶惶,但府裡什麼事也沒有呀。”
“聽我的。”蘇銜吻著她的額頭, 語氣聽來卻有些強硬, “避出去,安安穩穩把孩子生下來。”
“那你呢?”謝雲苔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一字一頓道,“蘇銜,我知道你為國為民是職責所在, 但你若要跟我分開, 就不能什麼都不告訴我——你說清楚, 這件事到底會有多嚴重,最大的危險會是什麼?彆擔心我害怕, 我膽子沒有那麼小, 不清不楚的事情才會讓我害怕。”
蘇銜垂眸,視線與她相觸。沉思了一會兒, 舒氣:“好吧。”
他便慢條斯理地說了起來,從一開始說起, 一直說到皇帝封王的安排,最後告訴她:“一旦陛下出了閃失,奪位之爭在所難免。不過現下皇長子手握重病, 取勝十拿九穩。”
“十拿九穩。”謝雲苔品著這四個字,追問他,“那一旦皇長子也出了意外呢?”
蘇銜沒再隱瞞,輕聲道:“那我一定會死。你們是否能保住性命,也不好說。”
靠算計父親兄弟登上大位的人原就不會有容忍這樣一個丞相的胸襟。況且現下這件事握在他手裡,他恐怕早已是那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隻是對方現下也沒本事除掉他罷了。一旦坐上那至高無上的位子,如何能不秋後算賬?
“那就先不多想這些。”謝雲苔緊緊抱一抱他的胳膊,“你先按部就班地將眼前的事一件件料理好,若那一天還是來了,我們再說。”
“嗯。”他又吻了吻她,“明天我就進宮請旨。你帶著爹娘、阿婧一起走,儘快。”
“好,聽你的。”謝雲苔點了頭。
她自是不願同他分開,可若凶險當前,她又幫不上忙,還非說什麼死也要死在一起的話就叫添亂,再一往情深感動的也隻有自己罷了。倘若她是陷在危險之中的那一個,她隻會希望他離得遠遠的,好好活下去,他也必定是一樣的想法。
“但你要常來信給我。”謝雲苔秀眉微蹙,“寫給我,也寫給兩個孩子,我讀給他們聽。”
“我知道。”蘇銜輕哂。繼而便不再多言,兩個人相擁著沉沉睡去。
翌日早朝散去,蘇銜便跟著皇帝去了紫宸殿。皇帝近來被病拖得身子愈發地虛,早朝的時間越來越短了,回到紫宸殿時天都還沒大亮。皇帝徑直入了寢殿,由宮人攙扶著坐到羅漢床上,看看蘇銜:“你有事?”
“臣想請個旨。”蘇銜拱手,“臣想送妻女和嶽父嶽母去安西。”
皇帝一怔,抬手揮退宮人,關切詢問:“他們染了病?”
“沒有。”蘇銜搖頭,“夫人有孕了。我怕京中動蕩,她不能好好安胎。”
皇帝顏色稍霽,繼而卻是良久的沉默。蘇銜察言觀色,眉心微蹙:“陛下?”
皇帝喟歎:“朕會下旨準許他們出京。也會另下一道旨給你,你去安西辦差去。”
蘇銜眉心一跳,短暫地啞然,旋即不快:“殷玄汲,你這什麼意思?”
皇帝又是沉默,端起茶盞,抿了口茶。
蘇銜鐵青著臉:“不行哈,豈有這個時候讓丞相離京的?再說你又沒死,我躲什麼躲?”
“朕若哪一日突然死了呢?”皇帝抬起頭,目光灼灼。
蘇銜嗓中噎住,想要爭辯又說不出,皇帝苦笑:“朕近來愈發覺得,世事無常。”
好幾個兒子說病就病了,老五和老七都是那麼好的孩子,上個月還在被他考問功課,如今卻已辦完了喪事。他知道民間聽到這些事不過聽個熱鬨,可於他而言那都是活生生孩子。
“去安西,找你大哥。若朕也出了意外,你就好好輔佐他。”皇帝緩緩道。
蘇銜挑眉:“你是不想讓我殺進宮給你報仇是不是?”
“是。”皇帝承認得坦然,蘇銜反倒一滯,無言以對。
“你進宮尋仇,不論成敗都難逃一死。”皇帝神色平淡,“天下有幾個做父親的,能讓兒子這樣給自己報仇?”
“你不是我爹。”蘇銜口吻生硬,“我沒爹。你少管我的閒事。”
“當皇帝的,也不能讓丞相這樣去送死。”皇帝不太有力氣與他多作爭辯,搖一搖頭,繼續說下去,“你去安西,朕若出了意外,你與他一同帶兵殺回來。”
蘇銜:“可我在京裡更好查這案子,一旦離京,鞭長莫及。”
“也隻是或許能查明罷了。”皇帝複又搖頭,“為此拚上自己的命,不值。”
他近來都夜不能寐,不止是為眼下的困局,更是為幾個兒子。
他隻消閉上眼,就會看到老五和老七還在眼前,活生生地和他說話。再一轉眼,又看到目下已然染病的另幾個兒子也死了。
老三老四都已成家,老六年紀輕些,但皇後也已在為他張羅婚事。原本一個個都生龍活虎,現下他卻日日都怕睜眼就又聽到哪一個的死訊。
再說眼前這個……
殷玄汲目不轉睛地看著蘇銜。這個從未能認回來的次子在一眾兄弟裡最有本事,他知道長子更適合承繼大統,但若論私心,還是蘇銜更合他的意。
他又對他有過多年的虧欠,如何還能讓他留在這樣的險境裡?
“聽話,你們都去安西。”皇帝道。
“不可能。”蘇銜冷著張臉,索性坐到地上,平淡的麵色下透出幾分負氣的情緒。
皇帝苦笑:“你若不走,一家子人誰都彆想走。”
“……”蘇銜怒色騰起,“殷玄汲你有病啊?”
“是啊。”皇帝知他已被僵住,氣定神閒地又抿了口茶,“已病了好些時日,丞相不知?”
“……”蘇銜無語凝噎。
他慣是愛這樣嗆人的,總能嗆得人麵色鐵青,皇帝都被他氣過無數次。卻是如今才知皇帝臉皮厚起來也能用這一手,他照樣被氣得沒話。
是以當日,皇帝忽下聖旨,旨意中明言疑安西又有異動,命丞相親自出京,赴安西一探究竟。
滿朝皆知皇長子剛得封安西王,見此旨意自會去想是否皇長子生了異心。這等大事,命丞相親臨也在情理之中。
三日後,幾輛馬車趁著夜色駛出京城。一刻不停地趕了大半夜的路,天色漸明時終於在一方客棧門前停下。
“爹爹!”阿婧一馬當先地下了車,撲向立在客棧門口靜等的人。蘇銜把她抱起來:“累不累?”
“不累!”阿婧邊說邊又轉身指馬車,“娘也還好,爹放心!”
說著話,謝雲苔被婢女扶下了馬車,後頭的馬車中,謝長遠與苗氏也下了車,苗氏滿目憂色:“蘇銜,怎麼回事?怎的突然下旨讓我們出京?”
謝雲苔上前:“我一會兒跟爹娘說。”
她原該早些說的,可密旨三天前下來,她這幾天便一直在府中忙裡忙外地盯著下人打點行李,心裡始終想著得空時便要回娘家與爹娘說個明白,最後卻是半點空都沒有。
苗氏點一點頭,看看她又看看蘇銜,拉著謝長遠先進了客棧去。謝雲苔目送爹娘進去,薄唇微抿,湊上前與蘇銜一抱:“我想你啦!”
“咿——”剛被放下的阿婧隻扯嘴角,“才三天呀,娘怎麼這樣,還不如我!”
蘇銜斜眼:“小丫頭懂什麼,快去睡覺!”
蘇婧一吐舌頭,一溜煙也跑進客棧,去追苗氏:“外祖母!我跟外祖母睡!”
謝雲苔低笑一聲,與蘇銜也進了屋去。二人在房中躺下,幾日來的心神不寧忽而都化作疲憊翻湧而上,鮮見地說著話就昏睡過去了。
之後數日,皆在路上。謝雲苔身懷有孕,不能太過勞累,蘇銜便事先安排好了,每天都隻有白日趕路,晚上就找個客棧歇下,途中亦一直有陳大夫照料。
謝雲苔於是並未覺得太累,倒是蘇銜,不僅要趕路,還常要聽暗營前來稟話,日日殫精竭慮,眼見著愈發消瘦。
如此緩緩行著,八月初十,一行人終於入了安西,蘇銜緊懸的心可算放鬆了些。
背後之人勢力不明,先前這一路上他總要擔心是否會遭人暗算。但入了安西便是皇長子的地界,讓人放鬆許多。
這般複又不急不緩地行了四五天,到達安西王府門前時已是八月十四,中秋的前一日。
安西王著人直接引謝雲苔和父母去了住處,這住處是方獨立的宅子,與安西王府一牆之隔,早先一直空著,聽聞蘇銜一家要來才又收拾了一番。
“安排得急,若缺什麼,著人來跟我說一聲。”殷臨曜邊與蘇銜同入王府邊道,蘇銜嘖聲:“放心吧,我肯定不客氣。”
殷臨曜失笑,請他去了正廳,落座,問他:“父皇怎麼樣了?”
“我離京時情形尚可,一路上也沒聽說有什麼異動,想是暫且無礙。”
“那就好。”殷臨曜頷一頷首。蘇銜卻見他麵色發沉,鎖眉:“怎麼了?”
殷臨曜沉默了會兒:“三弟沒了。”
蘇銜一滯:“什麼時候的事?”
“消息昨晚到的我這裡。”殷臨曜頓了頓聲,“說是四天前去的。”
蘇銜一時也隻得沉默。三皇子,是“疫病”鬨起以來沒的第三個皇子了。他與三皇子也算交過手,三皇子的母親淑妃在宮裡長寵不衰,動了不該動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三皇子便將主意打到了謝雲苔頭上,隻是謝雲苔沒有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