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洗漱過要睡了,小寧兒給林嘉鋪床。林嘉坐在床邊,微微側頭看著身邊的這個小姑娘。出嫁的時候,淩昭把她的身契給了她。
人不同於物件,人是有想法有感情的。那些嫁妝或許有一天會花用了沒有了,但這個人會一直跟著她。
林嘉以為,她們兩個之間,會隨著時間的推進,有更多的默契和忠誠。
結果是她天真了。
小寧兒原來從來不曾是她的人。
就像住在排院裡那時候那樣,杜姨娘使喚著婆子丫頭,但婆子丫頭屬於淩家,不屬於她們。當有更好的去處的時候,她們飛一般地收拾包裹就走了,毫不留戀。
小寧兒。她喚了一聲。小寧兒彎腰抖開被子∶嗯?林嘉輕聲問,給張安下的是什麼藥?
問得太突然,以至於小寧兒這樣機靈的人都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被子從手裡滑落,小姑娘遽然轉頭看向林嘉,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林嘉問∶是什麼藥?
林嘉幽幽地看著她。小寧兒膝蓋一軟,跪了下去。她一直都害怕這個事被林嘉知道。
世人講尊卑。君尊臣卑,父尊子卑,夫尊妻卑,主尊仆卑。不孝忤逆之所以是重罪,就在於以卑淩尊。她是陪嫁丫(頭,卻給姑爺下藥。
不論張安這個人後麵做了什麼,有多麼可恨可惡,甚至林嘉已經與他義絕,都不能改變她給主家下藥的事實。
這是背主。
若是在淩府裡做這樣的事,大概就會被杖斃了。
林嘉一直是個溫柔可親的主人,從來沒讓小寧兒這麼害怕過。
她磕磕巴巴地道∶我、我不知道.……就是,就是一種褐色的粉末,遇水即溶…….季白管事給我的,不知道是做什麼的。隻、隻說,但凡張小郎在家,就給他喝,要、要在同房之前喝。
林嘉屏息許久,才問∶季白有明確地說過,是淩力郎叫你做的嗎?
有,說過。小寧兒道,我當時害怕,季白管事親口說的,說是公子讓做的。她哭起來∶我不敢背主的,因是公子讓做的,我才做的。
她以為這是解釋。
可恰是說明,在她心裡,淩昭才是真正需要服從的主人。且她的內心裡,甚至可能覺得,淩昭也是林嘉的主人。妾室也好,外宅也好,夫主也是主人。
林嘉能夠洞悉小寧兒的內心想法。因淩昭身邊的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她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這日子小寧兒記得太清楚了∶就是,就是姑娘回門的那一日。
她道∶那天,信芳管事來了,和奶奶在屋裡說話。南燭在門口對我招手使眼色,我就出去了。季白管事,藏在巷子裡。我真的,我真的很怕……可季白管事說,這都是公子的意思。
林嘉隻覺得室息。
她還清楚地記得回門那天天氣有多麼地好。她笑著告訴他她一切都好,讓他不必擔心。他神情淡淡地,一如以往。他說,那就好,以後好好過日子。
她真的很認真地在好好過日子了。可他從那日開始,叫小寧兒給張安下藥。
不,把張安這個名字塗抹掉。這個人是張安或者李安、趙安都不重要。應該說是,從那日起,他叫小寧兒給她的結發夫君下藥。
淩熙臣。林嘉緊急抿著嘴唇。
有些東西無法阻止地在腦海裡閃過。
【你也彆怕,你以後要跟的人可比你那繡花枕頭慫包相公強百倍,他可是真正的大家公子。】【翰林得償所願,這下大家都踏實了罷。】
林嘉看過那些有張安簽字畫押的字據,大小金額不一,亂七八糟的。但林嘉還記得她看到了日期落款。
張安的確是被人做局誘賭沒錯,但這局發生在什麼時候?
-在他去了淩氏族學之後。
是誰、什麼時候把張安推去了淩氏族學?是淩熙臣。
淩熙臣在她回門的那天,與她說完要好好過日子的話,轉身出了垂花門,告訴張安,可以薦他去淩氏族學。
這種事不是急事,可當天晚上信芳就急慌慌地趕到張家把這件事敲定了。同時,季白在巷子裡給了小寧兒藥,要她給張安下藥。
張安的確是張家破碎的根本原因。
可在彆人做局誘賭他之前,他隻是一個有著許多常見缺點的普通的少年郎。
圓滑、虛榮、軟弱、沒擔當、貪圖安逸,可這些,不至於讓他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裡就妻離家破。
林嘉不想去想,可一條條信息在腦海裡化作了筆,抹下一道道線條,自己勾勒出了完整的圖畫。時間、動機、手段都那麼清晰明白。林嘉微微地俯下身,呼吸亂而重。
小寧兒嚇壞了∶姑娘,姑娘!林嘉按住了心口,努力地把呼吸控製住。你出去,我一個人待一會。她說。
小寧兒哭道∶姑娘,你罰我吧!林嘉的聲音極輕∶我不罰你。人隻能處置屬於自己的東西。
小寧兒身契雖在她手上,卻根本從來不曾是她的人。
小寧兒哭著出去了,一個晚上輾轉反側地沒睡好,第二天頂著黑眼圈起來。去給林嘉梳頭,卻見她已經自己梳好了。
她放下梳子,抬起眼從銅鏡中看小寧兒。小寧兒從她臉上也看不出來什麼。
從前的姑娘是十分愛笑的,在排院裡是,在張家更是。是能感覺到她身上蓬勃的生命力的。
這次再見到她,小寧兒就清晰地感受到那種生命力不見了。她的笑也變了。沒有那種明媚的、自然的、偶爾敞懷歡暢的笑了,她總是笑得淺淺淡淡。
私底下,馬姑姑說∶受驚嚇了,緩一陣子就好了。
小寧兒不知道林嘉那天晚上到底遭遇了什麼。但她感覺到,把林嘉變成這樣的應該不止是那一個晚上的事。
她連現在住的院子也不願意費心去打理。後來還是季白管事搬了許多盆栽的花木來裝點了主院。季白管事的品味帶著富貴氣,到底跟姑娘的品味不一樣。
這個院子看著也藏蕤繁盛,可與張家小院那時的感覺截然不同。但她……也不在意。
用完早飯,林嘉道∶小寧兒,我們做點心吧。小寧兒咦了一聲,低下頭去∶好..….兩個人往前院去。
馬姑姑在前院練功呢,刀光閃閃的,見著她們兩個到前院來,很高興∶又做點心啊?林嘉微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