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掠過樹梢,發出尖銳的哨音。
總管太監曹喜裹緊身上的棉襖,臉上全是愁容——
從尋回晚大人的屍骨,到現在已經五天了。
五天來,皇上再沒有走出寢宮,更不曾吃過一粒米,喝過一滴水。
“曹公公,你去跟皇上回稟一聲,他要是再不肯出來,瑉就冒死闖宮了……”
說話的是宰相楊瑉。楊瑉人稱“小張良”,最是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而著稱。隻是這會兒,饒是楊瑉,也是一臉神情慘淡——
外人都認定大啟朝開國皇帝周濟最是個冷麵冷心鐵血無情的人,卻唯有作為發小的楊瑉明白,其實周濟為人最是至情至性,所謂無情,不過是用情至深的緣故。
家中血親俱沒,周濟心上唯一所係之人,就是前朝那位國師晚大人了。
雖然周濟從來沒有說過,楊瑉卻也猜測出來,周濟滿門抄斬僥幸逃亡時,應該和晚大人有過交集,更甚者,兩人期間還關係匪淺。
從揭竿而起走上反賊的道路,周濟每一次失態,都和晚大人有關——
記得征戰生涯中最危險的一次,應該是攻打鎮州城。
鎮州總兵力大無窮,驍勇善戰,隻鎮州和朝廷隔絕之下,差不多已是彈儘糧絕,頂多再圍上二十餘日,保管可以不費一兵一卒,鎮州城就能不攻自破。
結果就在那個當口,傳來了東南瘟疫的消息,隨即就有了晚大人被狗皇帝直接送入疫區祈福的事。
周濟聽說後,竟是不顧自身安危,放棄最穩妥的圍城之法,兵行險著,搶在五日之內以身被數創為代價,拿下鎮州城。重傷之下,更是連休息都不曾,就帶著鎮州城才有的針對瘟疫的特效藥,快馬加鞭趕往瘟疫所在地和晚大人會和。
到現在楊瑉還能憶起周濟送完藥後,又晝夜不休趕回戰場的情景,說句不好聽的,那一次,讓周濟差點去了大半條命。
那次之後,也不知道誰走漏了消息,讓前朝皇帝知道了周濟和晚大人頗是有些淵源,如果是尋常人,狗皇帝說不好直接把人掛在城牆上,逼著周濟過去送死了。
可偏偏晚大人憑借著神乎其神的祈福能力,根本就被所有人當成神祇一般膜拜,不但是百姓,更有前朝百官。
狗皇帝不敢明著來,就用各種陰謀詭計置晚大人於險境之中。雖然明知道是想要誘他深入的殺陣,周濟卻是每一次都心甘情願的自投羅網……
一直到大啟立國前的那個冬日,周濟和他的屬下圍困京城時,卻是遭遇了從戰以來,最大的危機,更是在最艱難的時刻,再次接到有關晚大人的消息,說是狗皇帝數日前就把晚大人送到樗裡,也就是晚大人曾經的家鄉,要她以己身之死換取國運。
知道這件事後,楊瑉憂懼交加,連帶的對晚大人的不滿也達到了頂點——
這位晚大人與其說是國師,不如說是紅顏禍水還更恰當。
真是這個節骨眼上周濟離開,楊瑉敢斷定,他們的造反之路,極有可能就會功虧一簣。
而周濟的反應也和他想的一樣,得到消息後,簡直就和瘋了一樣,隻是還沒等周濟有進一步的動作,竟然有人送了晚大人一封親筆書信過來。
到現在楊瑉依舊記得,捧著信的周濟臉上忽然就冰雪消融,那模樣,就如同身處沙漠中的人找到了綠洲,又像是身處地獄中的人得到救贖……
那封信楊瑉也看了,裡麵寫的恰恰就是京城的城防布局,以及他們可以放心聯絡的城中守將名字,除此之外,還有晚大人對周濟的叮囑,那就是不把狗皇帝給滅掉,就不許過去見她,而她,會在美麗的樗裡,靜候佳音……
靠著那封信,周濟和他的手下終於打破了僵局,毫無懸念的攻破了京城。更甚者也不知道晚大人怎麼做到的,京城上至權貴下至百姓,竟然對他們這支叛軍全都打從心底裡歡迎。
靠了晚大人的幫助,周濟幾乎算是兵不血刃占據了帝都,又坐上了大啟皇帝的位置。
那之後,楊瑉就對晚大人徹底改觀。還想著,等皇上去樗裡接回晚大人,那他們就會擁有一個最受萬民擁戴的國師大人皇後了。
卻是怎麼也沒有料到,那封信竟是周濟和晚大人之間最後一次聯係——
皇上派去樗裡接人的侍衛卻是撲了個空。
皇上親自過去,幾乎把樗裡翻了個底朝天,卻是沒發現晚大人絲毫蹤跡……
一直到周濟按照晚大人信中所交代的立國又讓百姓休養生息,眼瞧著萬象更新,大啟朝一片欣欣向榮,晚大人卻是依舊銷聲匿跡。
這麼多年來,皇上一直沒有放棄對晚大人的尋找,許是老天爺不忍心看到皇上這麼苦苦尋覓下去,數日前,終於有了晚大人的消息——
有人在樗裡萬丈高崖之下,發現了一個陣法,陣法中間有一具明顯是女子嬌小身形的屍骨。
據跟著周濟一起迎回屍骨的人的轉述,狗皇帝在樗裡布置了一個大殺陣,陣眼那裡,就是晚大人。而他用晚大人那樣高度接近神靈的人祈福這件事也是真的。那個大殺陣中,大肆掠奪的正是晚大人身上的祈福之力。
這個殺陣最殘忍的一點在於,處於陣眼中的人根本無法自行擺脫,是要耗在陣眼中不吃不喝,一直到最後,耗儘體內最後一點生機……
換句話說,晚大人其實根本是生生斷糧斷水,餓死在殺陣中的。
至於說為什麼狗皇帝依舊滅國,根本是因為,身處殺陣中的晚大人從被丟進殺陣的第一天起,就把祈禱的內容改了,把所有的祈福之力全都賜予了周濟身上。
而這一點,也在後來得到證實,因為被周濟迎回來的屍骨胸口處,正躺著一塊玉石,玉石上清清楚楚刻著周濟的八字……
瞧見屍骨的第一時間,周濟就開始不停的嘔血。更在可怕真相揭穿後的第一時間,陷入了幾乎瘋魔的境地。
以他對周濟的了解,皇上這幾天的表現,根本就是了無生意。楊瑉真擔心,皇上一個人在裡麵,會不會做什麼傻事,畢竟,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江山也好,人世間也罷,加起來,怕是都沒有一個晚大人重要。
如今大啟百廢待興,真是周濟有個三長兩短,國家又沒有繼承人的情況下,難保天下不會大亂,到時候必然是又一次生靈塗炭……
看大冬天的,楊瑉急的頭上直冒冷汗,曹喜也越發慌張無措,忙忙應了一聲,轉身就想往裡走,不想一直緊閉的殿門卻是嘩啦一下,從裡麵開了。
“皇上——”楊瑉抬頭看了一眼,差點兒喜極而泣,忙小跑著上前,卻在看見周濟這會兒的模樣時,好險沒來一個當場爆哭,“皇上!”
其他人循聲看過去,也是各個呆若木雞——
眼前這個一頭白發、滿目蕭索,瘦的和骷髏似的男子,真的是他們那驍勇善戰文武雙全更兼俊美無儔的大啟天子周濟?
根本就是一具行屍走肉還差不多。
麵對驚愕惶恐的群臣,周濟卻根本熟視無睹,旁若無人的穿過人群,朝著禦膳房而去。
“皇上——”楊瑉心急如焚——
皇上真是幾日不上朝,或者對政局影響不大,可如果保持這個狀態,難保不會有人生出不軌之心來。
周濟卻是看都沒看他,直接和他擦身而過,眼瞧著平時合身的龍袍,這會兒就像掛在周濟身上似的,楊瑉眼淚都快下來了。
“楊相公,您快叫住皇上啊!”後邊的眾人頓時也有些發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