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呆呆和他對視了一會兒。
他眼珠子裡眼仁放大許多,幾乎空洞洞地占滿整個眼眶,不見眼白,隻有無神的黑漆漆一片黑。
小二被綁的時候像是茫然了一下,這會兒又哭天喊地,撕心裂地起來,捶地大哭:“我的客棧!我的客棧!”
他指甲硬生生在堅硬的地磚上撓出一道又一道長長的抓痕,很快撓得血肉模糊:“你們是要我的命!你們是要我的命!”
無論宴還和其他弟子怎麼問,換了許多種問法,軟硬兼施,得到的依然是小二兩句“我的客棧”和“你們是要我的命。”
其他客人麵上毫無異色,好似根本看不見這一場驚人的鬨劇,該吃飯的吃飯,該住店的住店。
甚至有人不看損毀的二樓台階,一腳踩空摔了個屁股蹲。
然後又若無其事爬起來,再度沿剛剛的軌跡往上走,第二次摔了個屁股蹲。
他很快堅持不懈地爬起來第三次。
這景象看似滑稽可笑,卻把白雲間的一眾弟子看得心裡升出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鬼城…”有弟子喃喃震驚道:“竟是真的,這息城當真是鬼城!傳聞說得一點沒錯。”
宴還的臉色不太好看。
按理來說,息城在如何鬼城,生前一所僅有凡人居住的城池,死後也翻不出什麼浪花。哪能瞞過他的眼睛?
偏偏這息城就是古怪,一點端倪讓宴還瞧不出不說,直到穆曦微砸了這客棧,小二忽如其來一場發瘋,才叫宴還察覺出他身上一兩絲不屬活人的陰煞鬼氣。
“宴師兄。”
之前指出城中居民衣著有異的女修再度開口,她麵色也白了一點,好在仍不失冷靜:
“您看看外邊。”
宴還依言看去,沒看出什麼不對勁的來。客棧外麵是一條頗為熱鬨的小吃街道,兩側皆是攤販叫賣喊聲,人來人往。
女修說:“我記性一向不錯,能把周遭之事記得一絲不漏,街上這些人,和昨日時候的,完完全全是一批人,連走的步子都一樣。怎麼前行,怎麼左拐,怎麼後退。”
她說一句話,眾弟子便要吸一口冷氣。
不是他們膽小怕鬼,實在是這種悄無聲息發生在他們身邊,埋在息城安詳外表下的事情…著實是,細思極恐。
女修:“而且攤販上出售的時候…冰糖葫蘆的大小個數,包子上捏的褶子,皆是和昨日一模一樣的。”
她說罷自己也覺害怕,像是怕驚動什麼,兩側望一眼後方道:“再怎麼巧合,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這座城池絕對有問題。”
聽完她這一番話,有坐不住的弟子如著火一般從椅子上跳起來:“那還等什麼?既然這座城池有鬼,那我們肯定是溜之大吉啊!”
“慢著!”
宴還麵沉似水喝道。
他自己修為不低,劍術能打,而且知道有尊大神在這裡幫他們墊著,起初的驚異過後,倒是絲毫沒有亂了方寸:
“這城池裡或許有鬼,但鬼生前也是凡人,你覺得能把你怎麼樣?”
“再者說,你們確定出了城門,當真是我們所熟悉生活的世界,而非是什麼鬼界鬼門關?”
宴還似笑非笑的目光掃過眾人,把一隊弟子看得一一噤聲。
他們下意識看向穆曦微,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在這隊伍中,夠資格和宴還唱反調對著乾的,也就穆曦微一個。
沒想到穆曦微什麼不說,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客棧,隨即拔劍將攤位砍成兩片。
他出劍的速度很快,人家老板還在哪兒茫然四顧不知道發生什麼沒反應過來呢,穆曦微已經從容地走到了另外的攤位繼續砍。
就這樣,走一路,砍一路,驚得宴還也僵硬坐在客棧裡忘記阻止他。
自己師尊出行前和自己說什麼來著?
宴還迷惘想。
哦對,好像是老懷大慰,說要接任白雲間掌門的穆曦微是個好孩子,和他們這群整天隻知道打打殺殺的劍修完全不一樣。
不一樣…
對,要是一出場就先炸半座琉璃台,隨後砸客棧,砍息城,可以說是和他們這群打打殺殺的劍修不一樣的話。
那的確不一樣。
畢竟誰也沒法在這樣短的時間裡,鬨出像穆曦微一樣大的動靜?
該說不愧是劍聖的弟子嗎?打架砸場子的脾氣和他學了個十成十。
宴還苦笑,剛想去阻止穆曦微,勉強亡羊補牢搶救一下時,便被落永晝拉住。
落永晝道:“讓曦微去。”
宴還從他淡淡幾個字裡聽出一點欣慰驕傲的意思。
不是,你的弟子愛砸東西做師父的有什麼好驕傲的嗎?
落永晝:“想必你看了出來,城中居民基本上不是活人,隻憑著本能重複在做生前做過的事。倘若不出城,局麵恐陷入僵局之中。”
宴還點點頭,道:“而且息城之事古怪。雖說不知緣故,也不知何人做的手腳。但來了這裡,我們白雲間必然要徹查到底,還息城百姓一個清白。”
他聽到劍聖聲音裡頭一次含了那麼點讚賞的意味:“不錯。”
兩人說話時,穆曦微身後跟著一長串發瘋追打他的人進了客棧。
那群人進來狀況可謂是風卷殘雲,撞到了客棧的桌椅,堵住客棧的門,喊鬨喧囂聲吵得像是要把客棧頂掀起一層皮。
饒是如此,原本店內的客人仍能視若無睹,被撞倒就拍拍屁股爬起來繼續吃,也算是一種本事。
弟子們雖弄不懂穆曦微的意圖,倒是自覺拿了繩子,挨個個將發狂的城中居民捆成粽子,扔滿一客棧。
穆曦微這才有空說話:“我懷疑這是座鬼城,其中的居民身陷死前畫麵,無法自拔,於是一日日哦循環往複。”
竟和落永晝的說法出奇一致。
穆曦微:“因此我想著總得想點什麼辦法,來使息城脫離這個輪回怪圈才好。”
話說到這裡,宴還已經明白過來。
果不其然,穆曦微說:“於是我乾脆砍了對他們生前來說最重要的器具,打亂他們原定固定的生活軌跡,我們等到第二天看看,這裡該是什麼樣的反應。”
宴還想了想他們目前處境。
白雲間的弟子再怎麼樣,也不至於怕一城凡人,眾人當務之急是找到失蹤的弟子,尋出息城背後的秘密,穆曦微的舉動破而後立,確實是個好方法。
當即答應下來:“好,就依穆師叔所言,咱們明天好好看看。”
他到底不敢放鬆警惕,安排了弟子分為幾班,日夜輪值,又吩咐說如要外出離開客棧,一定要事先報備,三人以上結伴而行。
“十六。”
穆曦微正為落永晝的身體心驚膽戰著,見他一副若有所思,躍躍欲試的模樣心頭一跳,強行道:
“你近兩日身體不好,還是莫操心為妙。”
他說著不由分說地把落永晝扶上了搖搖欲墜的樓梯,打包進房間床上讓他好生休養,彆想有的沒的。
落永晝:“……”
底下的宴還也是一臉震驚到失語的表情:“……”
劍聖身體不好?
全世界身體都可能不好,就他老人家不會。
讓劍聖彆操心彆動手?
你讓前兩天剛剛被一劍打趴下的白家父子怎麼想?人家陸地神仙不要麵子的嗎?
這得是什麼樣程度的濃重濾鏡才能說得出來的話?
宴還甘拜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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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深。
這一條街巷許是被穆曦微清過一遍的原因,顯得格外冷清,透著種無人的鬼氣,襯得街上一道白衣身影格外顯眼。
落永晝走過這一條街巷。
街巷外麵有了行人,因為夜深,不算很多,大多是些爛醉如泥的醉漢,和從青樓裡行色匆匆出來的尋歡之人。
明明是很正常的景象,自從得知這座城池真正的麵目後,倒讓人涼意從腳底板躥到天靈蓋。
落永晝自是不懼這些的。
他麵色如常,腳步也如常地走到了息城城門前。
城門前立著一位黑袍人,城門口的守衛甲胄嚴密,火把燒得通明,武器蹭蹭發亮,怎麼看怎麼不像是守備不嚴的樣子,卻放任那個黑袍人站在了門口。
黑袍人見了落永晝就恭敬低頭欠身,聲音沙啞得聽不出本來音色:“主上。”
“嗯,陸地神仙。”
落永晝說了一句。
天下僅有十位,每一位都是高高在上,足夠左右修仙界大勢翻雲覆雨的陸地神仙,聽落永晝那口吻,也就和提大白菜差不多。
“如我沒記錯,你們魔族陸地神仙就日月星三個,我都見過,你是哪個?”
黑袍魔族的麵目不易察覺地扭曲了一下:“屬下是日部首領。”
說罷日部首領自己抖了抖。
那一瞬日部首領感知到落永晝是真的想殺自己,劍意都從他脖頸側邊擦過去,離真正動手,僅差毫厘。
四姓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
落永晝想都不想就知道,日部首領原來被他囚住的神魂得以逃逸,是托誰的福。
這筆賬留著,等他回仙道的時候慢慢算。
日部首領道:“屬下得知主上來此地,特來恭迎。”
落永晝淡聲道:“恭迎是假,受你彆的主上命令,來接我去魔域那裡才是真吧。”
日部首領頓在那裡,一時沒想好該怎麼回答。
“不過那也不要緊。”
落永晝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去:“你主上如果是息城一案的幕後之人的話,我本來也打算今日趕過去見一見他。”
日部首領仍然尷尬地停留在那裡。
他不知道什麼息城不息城。穆七說讓他今晚去接落永晝回來,說落永晝一定會和他一起回來,日部首領也隻能應下了。
落永晝:“我現在倒有點好奇你哪個主上是誰。”
能得知自己會趁今夜去尋他為息城的事情算個賬,順水推舟地將日部首領派過來。
對他的了解,絕非是常人能比。
“走罷。”
落永晝動身得倒是比在原地磨磨蹭蹭的日部首領還要乾脆。
他臨行前回頭看了一眼,說了一句話。即使是隔著一整張黃金麵具,眼神裡淬的寒光也讓日部首領為之一凜:
“我不妨告訴你,息城中有我白雲間弟子,其中更有我的徒弟。”
日部首領有點摸不清落永晝是什麼意思,告訴他這種事,和自揭短處有什麼區彆?
落永晝:“我告訴你,是為了讓你知道他們對我很重要,若是有個萬一閃失,你們魔族付不起這個代價。”
“我不愛說狠話,但是你知道趁我走的時候動白雲間弟子的後果的。”
“因為我比起撂狠話來,更喜歡直接動手。”
******
次日清早。
白雲間的一行弟子魂不守舍。
昨天穆曦微從街上綁的人倒是還安安分分在客棧裡待著,精神萎靡不振。
唯獨人數上出了問題,穆曦微不見了。
“穆師叔與我實力相差仿佛,怎麼會突然消失?”
宴還不信,先是詢問昨晚值班的兩班弟子有沒有看見穆曦微身影。
再詢問其他人,穆曦微有沒有和他們說過自己有事,暫且離開客棧。
得出來的答案均是出奇一致的沒有。
宴還縱然再不願意相信,有一件事情他是心知肚明的。
穆曦微負責守禮,在這等緊要關頭,有明令在先,絕不會做出陰奉陽違,不與眾人說明就自己溜出去的這等事情。
那麼隻剩下一個解釋——
穆曦微真的不見了。
宴還心思繁重,憂心忡忡歎了口氣,心道這回麻煩大了。
意料之中,他在弟子麵上看到了人人自危的惶急表情。
也是,穆曦微為天榜第一,擊敗宴還,尚且能夠無聲無息地消失,誰都察覺不著,那他們呢?
他們能比穆曦微好到哪裡去?
宴還最不樂意見到的情況發生了。白雲間還是因為穆曦微突如其來的小事黃了心神,亂了陣腳。
他說了幾句話,暫且安撫下眾弟子躁動的心思,就上樓去落永晝所在的房間。
不管劍聖是否知道此事,自己於情於理,都該好生知會他一聲。
結果推開房間,宴還傻眼了。
房間空落落的,劍聖人根本不在其中。
他捂住臉,內心充滿絕望。
第一次帶隊,劍聖和其弟子雙雙鬨消失,下落不明。
自己帶的這是什麼地獄級彆噩夢難度的副本?
現在回去找師父哭還來得及嗎?
但宴還內心深處,有一絲隱隱約約的,他自己都沒怎麼察覺的慶幸。
少了那對師徒,總算是清淨了。
******
“你醒了。”
穆曦微剛一睜開眼,都對上一張和白玉檀簡直一模一樣的臉。
但細節處還是有點不一樣。
白玉檀自恃世家出身,極是傲慢驕矜,這點子氣性從他生來伴隨他七百多年,早就無可遏製地浸透在了他眉目裡。
但是眼前的人不一樣。他唇畔含著溫和的笑,硬生生把白玉檀狹長的眼睛和薄唇拉出了可親之意。
是種遊戲人間,快活自在的風流可親。
讓人一見之下,就忍不住心生親近,想好生和他結交一番。
穆曦微警覺地屈起手指,打算喚出本源劍氣。能把他打暈從息城直接搬到這兒來的人,穆曦微可不信他是什麼心懷好意的良善之輩。
“本源劍氣啊。”
穆七一眼看穿他的意圖,任由穆曦微動作,隨便道:“本源劍氣是個好東西。可惜落永晝如今自己都打不過我,你修為不夠,也彆白費力氣了吧。”
穆曦微的嘗試終究撲了個空。穆曦微體內的靈力被封得死死,他如今與普通凡人無異,自然使喚不動本源劍氣。
他支起身,看見自己像是身處於類似營帳一類的地方,還可以看得見外麵萬點燈火,帳上紅纓飄動,在燈下如同千絲萬縷被吹得染血的柳絮,軍旗被魔域大風卷得獵獵作響,空氣中飄浮的魔息讓人極是不舒服。
自己是身處於魔族軍中。
穆曦微努力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情景。
他不敢睡熟,隻做閉目調息,卻被眼前這個魔族闖進來一把打暈,毫無反抗之力地被他綁來了這兒。
穆曦微寒聲問穆七道:“閣下為何綁我來此?”
他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測。
在這等人魔交戰的關鍵時候,魔族綁自己,不是想用自己威脅師父,還是什麼原因?
他指甲折斷,深深陷進掌心。
自己早該明白的,他身為劍聖弟子,身為劍聖軟肋,修為低,便是最大的原罪。
穆曦微自己不怕死,卻怕極了連累落永晝。曉星沉中的事,他不想發生第二次。
他渾身的血液都似灼燒起來一般,燃得穆曦微透心透肺的疼,腦子裡被熗得一片混沌,隻有一個念頭深深烙著。
他想變強。
穆七繞有興致欣賞完了穆曦微這一番變化後,笑問他道:“你不想見見你師父嗎?”
他靠穆曦微靠得更近,聲音也更邪氣,仿佛能蠱惑人心似的:
“你難道不想見見你師父的另一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