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穆七親手取日部首領神魂的舉動,方能與日部首領我殺自己人的行為媲美一二。
不愧是主從。
落永晝心服口服,甘拜下風。
日部首領的那抹神魂最初的掙紮過後,像是明白落到穆七掌中,自己再如何掙紮也是於事無補,索性安生了下來。
魔族由天生煞氣所成,人墮魔後,也是被魔族同化,被煞氣由淺至深,一寸寸從肌膚侵蝕到血肉經絡,最後化去骨骼。
身體發膚,一切受之父母,證明人之所以為人的東西都沒了,隻留下一副煞氣凝聚的身體。
因此損害魔族的肉身,就算砍個碎屍萬段,也很難真正將其致死。
落永晝是直接用劍氣誅滅魔族神魂,確認魂魄無存後,方是真正殺死了那個魔族。
也就是說日部首領如今在穆七手中,除卻損失一具肉身,其他諸事平安,過段時間又可以攪風攪雨。
夜至深處,穆七依舊是華服美飾,紋絲不亂,在這昏黑一片,無星無月的夜晚顯得閃亮亮的,格外突兀:
“真是抱歉,我看這蠢貨也看得很不順眼了,奈何眼下手中無人,隻能略作懲戒,先留住他的性命。”
“哦對,我以結界分隔開你我幾人與魔族軍隊,無需擔憂他們。”
他一番話說得談吐翩翩,便是拉去四姓當個貴家公子哥也是夠格的。
落永晝:“你可以從我手裡救下他整個魔,而非是僅僅救下他神魂。”
穆七不假思索:“因為我看他討厭,不是很想救他整個魔。”
落永晝第一次見到比自己還不講道理,且不講道理到如此理直氣壯的人。
這讓他難得有了一點好勝之心,慢吞吞地道:“有一個問題我想問你。”
穆七不意外,道:“哦?請說。”
落永晝:“你為什麼一定要想不開用白玉檀的臉?你原來長得很醜嗎?可是白玉檀長得也就勉勉強強不辣眼睛。你假如原來長得很醜,不應該更要換一張帥到驚天地的臉嗎?”
他指了指自己麵具:“比如說我。”
這個問題超出了穆七預料。
他笑意僵住,勉勉強強地道:“為何劍聖會肯定我不是白玉檀呢?”
“哦這個啊。”落永晝擺弄兩下麵具,隨意道,“白玉檀我閉著眼睛一隻手能打十個。你吧,要比白玉檀好一點,我閉著眼睛一隻手能打三個。那廢物做不到的。”
被閉著眼睛一隻手能打三個的穆七幾乎要被氣笑,終於自己轉回正題:
“劍聖難道不想知道自己弟子現在怎樣嗎?”
落永晝停了一下,瞥他一眼。
隔著麵具,穆七看不見他的神情,但可以想象得到他麵具下的眼睛必定是帶著十成的輕蔑,十成的不屑。
在彆人身上惡劣輕浮的傲慢到了他這兒,鍍了天上第一的光,借著美人榜首的名頭,倒是合情合理起來。
像是他就該生來又狂又傲,俯視眾生。
或者說被他俯視的人,樂意看著他又狂又傲,俯視眾生的模樣。
落永晝:“你能把我的徒弟怎麼樣?有我在,你不一樣得把他好生相待,然後等著我來打到你灰頭土臉,再帶他凱旋回去?就當是小孩子家家來魔族軍營這個體會一下風情,蹭吃蹭喝一下,挺好。”
真是矛盾極了的一個人。
他就該被人恨得牙癢癢。
也該被人捧出一顆真心的喜歡。
穆七沒忍住,也刺了他一句:“劍聖不是剛剛自稱自己能動手的絕不動口嗎?”
“那是剛剛啊。”
落永晝安之若素,泰然自若:“我改主意了。”
“我覺得動我徒弟的魔族,當然是要先被我問候一遍說得生無可戀,再被我動手吊起來打到奄奄一息,嘗儘人間苦痛,才能叫他感受到我的愛徒之心,生之沉重。”
穆七:“……”
他帶落永晝來了自己居住的營帳中。
行軍在外,營帳中的陳設均很簡單,不過兩人也均不是在意這個的人。
穆七開門見山,直截了當道:“劍聖徒弟在我手中。”
落永晝懶懶道:“你可以不必如此強調的,你多強調一遍,待會兒我多砍你一劍。”
穆七也是好修養,依舊不動聲色:“我要劍聖的妖魔本源來換。”
這一場從息城自始的鬨劇,終於顯出了它真正的目的,幕後之人也終於在營帳簡陋的一豆油燈下,現出自己淬毒獠牙。
落永晝清楚知道自己的狀況。
他如今體內全靠妖魔本源替代修為來撐著,倘若失去妖魔本源,落永晝等於修為全失,也就比普通人劍意厲害些。
不要說是天下第一,陸地神仙裡能不能有他名字尚是個未知數。
真是扼住了落永晝的咽喉要害。
營帳中間一道隔絕了兩邊的屏風後麵傳出一陣響動。
落永晝從出來就知道屏風後麵的是誰,穆七懷的是怎樣的目的。
但他隻淡淡掃了一眼,狀若無事般對穆七道:“你想要妖魔本源?想要妖魔本源的人多了去,你在明燭初光下有命拿嗎?”
穆七也是一笑,話中有話:“若我一開始在明燭初光下便沒命拿妖魔本源,劍聖怎麼會願意與我周旋?”
他的意思也溢於言表。
依你落永晝的性格——
你三百年前遍體鱗傷時,就敢衝進幾十萬的魔族大軍,一劍驚絕天下,將大妖魔主的頭顱斬落於地。
大妖魔主死不瞑目的眼睛上,還深深印出你當時那股近瘋的狂勁兒。
幾十萬的魔族,幾十萬的修士,合在一起近百萬人,沒一個人敢說話,沒一個人敢攔那把滴血的劍,那襲染成赤黑的白衣。
你這樣傲的性格,這樣傲的劍,這樣傲的人。
如果不是打不過他穆七,沒把握在他發難前帶著穆曦微全身而退,怎麼會和他平心靜氣談到現在。
落永晝麵具下的唇角動了兩下。
他剛想說要不是你爹修為劍道隻剩下七成,輪得到你來這兒給我表演青春期叛逆。
後來想想沒意思,他落永晝有一說一,從來不做這種耍嘴皮子逞強,貸款吹牛的事兒,於是閉嘴,換了一句:
“還沒請教過高姓大名呢。”
落永晝也就是那麼隨口一問,沒怎麼打算聽。
魔族的高姓大名,到他眼裡,能通通翻譯成一個意思:
將死之人。
穆七說:“穆七。”
他唯恐落永晝反應不過來,特意加了一句強調道:“七百多年前,通州城穆七。”
落永晝一下子抓緊了劍。
他在通州城穆府那會兒,就知道穆七如沒出錯,應當就是萬年前的初代大魔。
也大約猜得出通州城月部首領魔胎那架勢,是穆七在背後搞的鬼。
那時候猜得出和現在知道又不一樣。
在通州城時,落永晝到這世界裡來沒幾天,什麼在他眼裡都僅僅是一個名字,是臉譜化的,和打了馬賽克的工具人沒什麼區彆。
嘛…他先前穿越十幾個世界,怎麼能夠個個當真?
可這個世界不一樣。
原主的共情太強了。他一段段揭開原主回憶,好的壞的,曆曆在目。
好像他當真經曆過那麼些事情,結交過那麼些朋友。
比如說穆七。
落永晝記不起有關穆七的這段回憶,不曉得他們曾經是如何相識。
但他記得百年前在客棧中初見穆曦微的時候,他認出了穆曦微身上的本源劍氣。
本源劍氣,原來是穆家的人。
落永晝想。
既然能得本源劍氣的認可,又是他的子孫,想來品性不會太差。
他如是想著,明燭初光上沒了殺意,穆曦微於懵懵懂懂之間撿回一條小命。
他也記得自己從天榜試上遛回穆家的那次。
天榜試的比試和比後的論道皆落下了尾聲,最後一晚擺酒大肆地慶祝,煙花在天空上從來沒斷過。
仙道因有魔族大敵的原因,平時人人節儉自律,不苟言笑,僅有那一次是難得的鋪張。
本來一個比一個板著臉的少年天才也受到氣氛的感染,嬉笑打鬨,恣意放縱。
落永晝是最喜歡熱鬨的,這種盛會他最如魚得水,樂在其中。
可是那一次落永晝毫不貪戀,偷偷溜出了天榜試。
月盈缺也喜歡熱鬨。
而且這種場合,她是西極洲主的掌上明珠,自己又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向來是眾星拱月的那一個。
但月盈缺眼風掃到了落永晝背影,頓時不假思索,尋了個借口一起溜走了。
秋青崖和談半生倒是不喜歡這種場合。但他們得顧及著自己門派弟子彆鬨出什麼笑話,本應是寸步不離,時刻警惕的。
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他們也跟著落永晝一起走了。
四個人禦劍飛在很高的夜空上,呼嘯刮來的晚風吹不散他們酒意,倒是把幾人臉龐吹得更加紅,情緒皆很高漲。
六百年前他們都很年輕。
憑著一次的交手,幾日的往來就能引為知交。
憑著一個背影,就能心照不宣地把天榜盛會拋在了身後。
月盈缺高聲喊他:“落永晝!你平時不是很喜歡熱鬨交遊嗎?怎麼這次要去數萬裡之外的一個地方?”
“那不一樣!”落永晝也高聲回她,“你聽說過衣錦還鄉嗎?”
月盈缺是西極洲主獨女,年輕一輩再也沒有比她腰杆子更硬的,當然沒聽說過這回事。
落永晝就和她解釋:“百年前穆家的家主於我來說如同朋友兄長,我心裡一直記著他的恩情。”
穆七說過他會成為絕世人物,風雲伴身。
這句話曾在少年心裡點起過豪情如烈火。
“我一直記著他的情誼。有能力我當然是要報答他的。”
還有句話,落永晝沒和月盈缺說。
他也想讓穆七泉下有知,知道自己沒看錯人。
這他媽算什麼事?
落永晝思緒抽回現在。
饒是他不是原主,心中也憋著一口氣,問穆七道:
“通州城的事情是你和談半生合力所為?”
“對。”穆七態度很好,堪稱是言無不儘,“談半生嘛…他是很討厭魔族的,本來也不是蠢人。但是他心裡他師父的事情太重要了,拿捏準這個稍微一煽動——”
他有微微的笑意,像是覺得這是件很好玩的事情:
“所以談半生會在曉星沉裡對你動手,困住你,然後把穆曦微推往通州城,推給六宗宗主,我就趁機發動了通州城中的大陣,渾水摸魚。”
這他媽的算什麼事?
落永晝還記得回憶裡他從穆府後門翻牆進去時,談半生那死講究的嫌惡的臉。
最終談半生還是捏著鼻子翻了進去,就是進去後插點掐住落永晝的脖子,警告他下次靠譜點。
後來穆府的侍衛經過,談半生為了不打草驚蛇,隻能恨恨鬆了手。
然後就是他分出本源劍氣。
談半生問他為了一個已死之人,折損劍道修為值得嗎?
落永晝說朋友之間哪有什麼值不值得?等哪天你死了,我也給你分一縷本源劍氣出來。
被談半生追著打出了穆家院牆,月盈缺在後麵直笑。
秋青崖的臉上一樣有了笑意。
一切做完,他們不知道何去何從,回天榜試又怕被自家的長輩揪住打,四個人並肩做在院牆上,笑得像喝醉了酒。
這他媽算什麼事?
他傾心相待的朋友轉眼在曉星沉中對他動手。
他不惜折損劍道修為的故交,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算計好的一廂情願。
落永晝忽然想起了原主那句朋友之間哪有什麼值不值得。
他在麵具下笑了。
他曾經真的把他們當作朋友,當作兄長。
結果換來的呢?
是曉星沉裡的回憶長河,還是天榜試上的形同陌路。
又或者是這次魔軍大營裡穆七的殺機埋伏,明晃晃告訴他隻有你這個傻子一頭熱?
這幾百年間他做錯過什麼?
落永晝很低很低笑了一聲。
劍聖…也並非是從來沒有軟肋之人啊。
穆七一直在耐心等著他一個回答。
落永晝說:“好,我給你妖魔本源,你讓我先見我徒弟。”
說完為表誠意,他先將明燭初光擱在了桌子上。
若是以往,落永晝一定會加一句,雖說不用劍我也能把你吊著打。
可是他如今像是失卻了所有的好勝之心,興致缺缺,覺得連看穆七那張臉變色的好戲,都覺出乏善可陳,索然無味的意思。
很沒意思。
落永晝也說不清哪裡沒意思。
反正懟穆七沒意思,打穆七沒意思。日部首領、魔族、談半生、六宗…這些相關的都沒意思起來。
也許是人活在這個世上,本來就很累吧。
自然沒多大意思。
穆七見他手下果然沒有動作,看他眼眸裡透出麵具的光也變得疏淡起來,再沒有原先咄咄的逼人鋒芒。
人總是會認輸的啊。
穆七漫不經心地想。
哪怕是劍聖呢?天下第一,斬殺兩任大妖魔主的榮光猶然在眼,不是一樣低頭認輸了嗎?
話雖如此,他心中卻沒多大的成就感。
好像落永晝這個人天生就該永不認輸,無論多大的難關,多險的處境,天塌了他就頂下去,天黑了他就捅出個窟窿捅出太陽來。
多大的事也難不倒他,風浪多大他也永遠脊背挺直,昂著頭,黃金麵具上折出狂妄的光站在最前麵。
永不認輸,永不低頭像是成了劍聖融進心眼裡的精氣神,支撐著他的脊梁骨。
認輸了…就沒意思了,就不是那個人了。
穆七打量著落永晝,確認明燭初光的確安安分分,一點劍氣都沒冒出來,而落永晝也不打算搞什麼小動作,正要鬆口答應殺機,背後的屏風動了。
確切一點精準一點來表述,是炸了。
炸的不是一個屏風,還把穆七的帳篷,半邊營地一起炸了。
魔族軍隊這一夜過得命途多舛,逃過了日部首領的無情催折,卻逃不過穆曦微的動作。
也幸虧穆七修為驚人,反應極快,才沒被一起炸出來點綴空中。
“曦微。”
落永晝看見了廢墟裡少年人的身影。
好像有什麼變了。
他眨了眨眼,方才因為回憶的影響,一切變得黑白黯淡的眼前又栩栩生動了起來。
自然一景一物,明月星空,皆是可親可愛的。
過去那些,好像也沒那麼重要。
穆曦微還好好地站在他麵前。
那就無關緊要。
落永晝做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眼看著大戰在即,是和穆七一較高下的大好時機,他卻連桌上的明燭初光也懶得拿起。
比起這個,他有更想做的事情。
他走過去,離穆曦微離得很近,可以看得見彼此眼裡最細微的神色和眼睫每一下抖動。
落永晝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解釋,在穆曦微包含千言萬語的目光下抓住了少年人的手:“讓我握一會兒。”
一會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