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曦微手裡隻有一柄普普通通的鐵劍,材質稀鬆平常到隨時會折斷在穆七的一個眼神威壓下。
穆七自己是陸地神仙的巔峰,就連落永晝對上他,也無完全的把握。
穆曦微目前元嬰不到,屬於穆七一個指頭能碾死一百個的那種類型。
怎麼看怎麼都是穆七贏。
穆曦微此刻回去隱姓埋名發奮修煉,等五百年後向穆七下戰書,眾人都要讚他一聲不忘本,有誌氣,劍聖收了個好徒弟。
然後穆曦微在今朝,以金丹之身,向穆七出了一劍。
五百年太久,隻爭朝夕。
中間的血海深仇也太深,隻圖一個血債血償。
穆曦微握住劍的時候,全身的血液都熱了起來,往握劍的那隻手使勁地流,恨不得直接淌到劍尖。
他經脈也在這樣滾燙的血液中被一寸寸灼燒,如烈火煎熬,熱油潑淋,在無窮無儘的痛苦折磨中被開闊的滋味絕非一般人能忍受。
但凡是心智不算太堅定的,可能已經在三個呼吸間瘋球了,遍地打滾嚎叫求一個解脫。
穆曦微依舊很清醒,站得很穩。
這種痛苦甚至隱隱壓過了一點落永晝帶去的癲狂,有力地告訴他:
他有劍。
他有劍能守護落永晝留下來的東西,落永晝的心願。
於是穆曦微出了一劍。
落永晝來不及教給他太多高深的劍道感悟,精妙絕倫的劍招,所以穆曦微的一劍也尋常至極。
尋常抽劍出鞘,尋常劍刃劈砍,破風聲烈烈後手腕一轉,轉為劍尖平刺前遞。
但凡是個習劍者,甚至不用要求是劍修,都能對此類招式爛熟於心,隨手使來。
然而穆曦微這濫俗到毫無可取之處的一劍,換來的竟是人魔兩族的全場矚目。
他們親眼看見穆曦微劍尖劃過處,空間隱隱扭曲泛起了裂縫,魔族來不及嚎叫,便不容掙紮地被吞進了空間裂隙之中,死不瞑目。
談半生那裡壓力稍減。
穆七一直玩味般地神色也終於認真了起來。
穆曦微的劍遞到他眼前,離眉心要害僅有一寸之距。
即使是萬年老魔生命力頑強如穆七,要是被這一劍紮了準,等來的也就是身死魂消,與旁人無異的下場。
在最後關頭,穆七伸出兩指,夾住了穆曦微的劍鋒。
遍地修羅,十八層地獄也不會比這裡血流得更多,屍骨積得更高。
即使不言不語,強作鎮定歡笑,每個人臉上都有無法遮掩的,陰鬱的惶恐之意。
他們明白自己命懸一線,朝不保夕的處境。
隻有主導了這一切的穆七,看上去不溫不火,禮貌客套地問了一句穆曦微:
“你在幫談半生?一個險些毀了你心血的人?”
穆曦微無動於衷地看了他一眼。
論起年紀,論起閱曆,他明明是個青春正好閒不住的少年人。
可是穆七從他一眼裡看出萬物不縈心的漠然之意,就是一灘死灰也不會比穆曦微的眼睛更沉。
穆曦微根本懶得搭理他。
他越是不搭理,穆七越是來了勁兒,提起精神問道:
“唔,好吧,你大義凜然,局麵為重,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他毫無朝人家傷口捅刀的自覺,反而很有點期待著穆曦微驟然爆發出來的傷痛,再以之取樂的惡劣意思:
“那你師父為了人族而死,你難道不會恨這天下,恨這人族嗎?”
穆曦微一個眼神都沒給他,劍鋒兀自和穆七較勁。
穆七喋喋不休:“落永晝是天下第一,美人榜首,天下誰能拒絕得了他?他對你那麼好,你應該也很喜歡他吧。”
“那他為人族死,你難道不會遷怒人族嗎?”
穆七挑眉笑了:“或者是說,你對你師父的那點喜歡,比不上你對人族的大義,嘖,那可真是廉價不值錢極了。”
他手指仍然和穆曦微的劍在較勁,兩相僵持。
而僵持之下,穆曦微冰封表麵底下藏著那些如岩漿一樣傷人傷己的東西,終於按捺不住要滾上來了。
他畢竟是個少年人。
年輕氣盛,意氣用事。
“若我因為師父的緣故去憎恨人族,那才是真真正正對他的辜負。”
還有一點穆曦微沒說。
他從很小很小,神智初成的時候就做一個夢。
夢裡有個人和他並肩坐著,麵目身型俱是模糊成一團,看不清楚,但身上卻披了層光似,像是唯一的救贖。
穆曦微聽見自己向他立誓,一字一句深思熟慮,此生不換:
“我發誓我一定會愛這天下。”
穆曦微從小到大,這個夢斷斷續續地沒停過。
長此以往那麼被洗腦下來,洗得穆曦微也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好像是命定要拯救天下蒼生的英雄預備役,救世主候選人。
說他認真,他一貫是個很認真的孩子。
隻管把對十六這個數字的偏愛,對夢境的那點執念時時刻刻記在心頭。
說他不認真,穆曦微也挺不認真的。
他從未費心思揣度過這些奇奇怪怪的夢境偏好來由,隻覺得理所當然,他天生如此,根本沒有細究的必要。
就跟和對落永晝的心思一樣。
緣分命定。
所以任憑飛蛾撲火,也無怨無悔。
這世上哪來那麼多千奇百怪,不講道理的遷怒?
他喜歡落永晝。
所以他也會喜歡落永晝所喜歡的天下。
就和自己夢境裡和人保證的,是一個道理。
穆曦微抬了眼睛,少年眸子裡的光如死灰複燃,借著一點火光,灼灼亮到逼人:
“即使是遷怒,最先該去死的,也應當是你這個罪魁禍首。這一點你該知道。”
說完他劍下再不留力!
落永晝驚人之舉帶給他的悲慟、經脈灼燒的痛苦、對穆七談半生的憤怒…
所有不堪的,負麵的,怨憎的,狂怒的情緒皆淋漓儘致化在了這一劍裡麵。
他為什麼不能怒?
落永晝是穆曦微愛的人,天下是穆曦微愛的天下。
他為什麼不能光明正大地挾著自己怨忿憤恨之意,劍指穆七?
劍聖的劍光明正大,從沒有魑魅魍魎捷徑小道可以走。
穆曦微身為他徒弟,哪怕是怒,自然也要怒得光明正大。
“好劍。”
穆七不但不退避,反而笑著讚了一聲。
隨即他指尖用力,輕輕巧巧地折斷了穆曦微劍尖,隻留一柄殘缺鈍劍給他:
“劍意不錯,可惜劍太遜色,倘若是明燭初光那個等級的劍,或可與我一戰。至於現在——”
他從指尖夾著的劍尖碎片中凝視穆曦微的臉,居高臨下,意味輕蔑:
“身為劍修,自己的劍都能斷在彆人手上,還是一頭去撞劍死個乾淨為妙。”
穆曦微能逼穆七到這個地步,白雲間或者穆家,兩處的祖墳必有一處冒了青煙。
已經可以知足,順便把下半輩子用來吹噓的牛一起全包了。
仙道的眾人開始琢磨起他們如果能活著回去,該怎麼跪著向穆曦微寫之前自己輕視他的道歉信,並且向穆曦微磕頭認錯。
包括連洞悉穆曦微來曆內情的三個人也希望穆曦微這時候可以退。
百年前的大妖魔主或可與穆七有一戰之力。
然而這時候的穆曦微,終究不是百年前的大妖魔主。
但穆曦微斷劍劍刃一寸也沒有退,直指穆七。
他從一開始出劍的意味目的就很明確,百折不悔,百死不撓。
他要穆七死,要落永晝守護的東西得以保全。
要罪人罪有應得,要正氣浩然於天地間充盈不滅。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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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永晝從一開始握到明燭初光那一刻,就掙紮著嘗試從地上起來。
無奈他傷得實在太重,身體主觀意願上與地麵纏纏綿綿的願望也實在太堅定。
無論堂堂劍聖意誌如何頑強,嘗試如何多種多樣,最終無一不以失敗告終。
他隻能一邊旁觀局勢,一邊憤怒,在心裡與係統半是交談,半是單方麵發泄:
“穆七居然敢欺負阿月?真以為我明燭初光是擺著看的?”
“穆七居然敢欺負小青?真以為我明燭初光是好玩的?
“穆七居然敢欺負雲飛?真以為我明燭初光護不住晚輩?”
好不容易宴還漂亮反擊,落永晝方舒一口氣,表情稍緩:
“宴還做得漂亮,等回去我一定讓歸景好好獎勵你。”
等穆曦微的劍被折在穆七手上的時候,落永晝神情冰凝,再沒有一句言語。
他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落永晝內心怒意點燃到極致,是對穆七的殺之後快,也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狂怒。
劍聖執劍,從來都是為了護住自己在意之人,吊著對手打。
從沒有過眼睜睜看著自己最為在意之人被對手吊起來打的窩囊局麵。
太窩囊了。
他這七百年執劍為了什麼?
為了讓自己最最在意,最最珍視的人佩劍折斷在敵人手上,而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
劍聖過往戰無不勝的一切,都在這窩囊可笑的局麵下成了一場笑話。
落永晝第一次懷疑人生。
也是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是個廢物。
但是劍聖怎麼會認輸?
劍聖怎麼會自甘於接受自己是個廢物這種事情?
他很快倔強地出了否定的答案。
隻要他還能站起來,還能把穆七吊著打,他就不算是廢物。
落永晝閉眼,斂息。
係統像是察覺到他過於深刻的情緒,心有不忍,開始小心翼翼提醒他:
“宿主不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情緒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
穿越過十幾個世界,隻有來這個世界像是回家,發生過一切曆曆在目,如親身經曆,與此世中人交往也真情實感,真如遇友人晚輩。
他第一次與原主產生如此深刻的懷疑,甚至在內心深處不自禁地把自己和原主的人格混淆起來。
係統再接再厲:“宿主不覺得自己對穆曦微的感情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
各式各樣的男主落永晝都接觸過,一個比一個心如止水。
唯有穆曦微不一樣。
唯有穆曦微是能牽動他七情六欲,最要緊的一弦。
“我知道了。”
落永晝起身,他渾身血汙,卻掩不住衣袍上金線湛湛,如即將刺破黑夜的黎明曙光。
他站在那裡,沒一個動作,沒一字言語,無端煌煌如日,是渾身血汙,狼藉淩亂也擋不住的光耀無邊。
仙道弟子望著他那樣子,就想到他改天換日,誅絕魔族的一劍。
想到他改天換日,誅絕魔族的一劍,就膝蓋發軟,一跪跪了一片。
唯有穆曦微以及和穆七對峙的陸地神仙站立著。
他和穆曦微隔著千萬人群遙遙對望。
劍光如遊龍竄過人群,虹橋起在平地,跨越了落永晝與穆曦微的那點距離,穩穩落在穆曦微手中。
原來是落永晝將明燭初光擲了出去。
他對上穆七難得愕然到不敢相信的眼光,想起之前自己束手無力的種種不甘,就很有點和他好好掰扯的心思。
落永晝勾唇笑了笑,意味嘲諷極了。
縱然是隔著這樣遠,足以模糊麵目看不清的距離;這樣諷意溢出眉目,看著便覺得欠教訓極了的神色——
隻要在他眼裡殷殷一轉,順著他眉角淌淌流出,儘數成了星湖千頃,春明萬裡。
皆是驚心動魄,萬物齊失色的顏色。
“我方才聽著你很放不下我明燭初光?連在和我徒弟打架的時候,都要忍不住念叨兩句?”
“我這人一向寬宏大量,樂於成全手下敗將一點點小願望,諾,你要的明燭初光來了。”
關於係統說的那點不對勁,落永晝想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這世界的確該是他的家,他的歸處。
穆曦微也該是他喜歡的人。
因為他就是劍聖。
是這個世界的落永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