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是想看笑話,想讓我自責,讓我消沉,讓我一蹶不振,心境破碎。”
“我偏偏不如他的意。”
“我要讓他明白這世上邪不壓正,玩弄人心,玩弄性命的往往死得最慘。”
他們從大廈將傾的年代走到現在,成就一身無上的風光,怎麼會是隨隨便便被壓垮的人?
月盈缺眨了眨眼,眼裡滑落下來一滴淚。
她本有著妍麗無雙的美貌,落下的淚也是芙蓉花心尖尖最晶瑩的那一滴,如同鮮花凋零於枝頭將謝時最後一瞬的動人輝煌,令人情不自禁屏息。
“可是明鏡是我真正用心教出來的弟子。箜篌是我師兄的徒弟,我教導她時她已然長成,真正從小到帶到大的,僅有明鏡這一個徒弟。”
世人皆知西極洲主對自己資質平庸弟子的偏愛縱容。
哪怕比之血親晚輩,也不會比有月盈缺能做到更好的。
“對,我就這麼一個弟子,她到頭來想殺我虧欠一輩子的穆曦微,幫了穆七給人族招來了大禍。死一千遍一萬遍也不足抵她的罪過。”
她似乎總是做壞事。
百年前穆曦微的事情一樣。
百年後應明鏡的事情也一樣。
落永晝沉默著聽月盈缺講完這些,任她宣泄著自己所有的情緒。
這都是什麼一筆筆破帳?
月盈缺做得有錯嗎?
沒有。
那為什麼要無錯的人來承擔沉重的代價,和無休止的自責?
“阿月。”
落永晝喊了月盈缺一聲,他目光極亮,極冷,是秋水霜凝,劍刃淬雪,那麼一點冷意在他眸中一浸,也浸出了令人心動神搖的多情之態。
月盈缺被他看那麼一眼之下,竟止住了所有動作。
落永晝說:“有我在,你信我,信善惡終有報,穆七會是死得最慘的那一個。”
“……”
月盈缺嘴唇顫了顫。
對啊,落永晝回來了,等於是這天下重新又有了能站起來的主心骨。
明燭初光重鎮世間,就算有妖魔邪祟不死心想要橫行,他們能嗎?
她望著落永晝,眼睫抖動,仿佛卸下了一身的風塵負累,什麼也不用再多想。
月盈缺抓著他袖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
他們回到了白雲間。
巍巍青山,連綿不斷;皚皚白雲,如煙似海。
落永晝在飛舟上眺望著白雲間。
白雲間的山脈實在是走得太高,昂然峭立戳上青天,以至於將近一半的山頭,皆在雲氣之上。
像是悠悠雲海裡飄著蓬萊仙島,仙島上叢生嘉木,奇花異草擁著錯落樓閣,一層一層,一座一座地無窮無儘。
有種隔絕世俗的瑰麗之感。
倘若不是知道自己身在凡間,幾乎要生出仙凡錯亂的顛倒感來。
他回來了。
以落永晝的定力,走下飛舟時腳下仍是發虛的。
他到了不孤峰上。
鬆柏倒臥,碧池寒潭,洞府中種種陳設仍如他當年離開之時,連門簷上懸掛的鈴鐺也不曾錯位一毫一厘,唯獨獸口下緊閉的門環昭示著主人離開已久。
落永晝深深吸一口氣,指尖觸到門環。
明明是冰涼的觸感,卻給了他熟稔的安穩來,使他穩穩推開了門。
隔了百年,他終於回到了白雲間。
回到了自己的家。
“師叔。”
陸歸景身前有縮小版修仙界全貌的光影幻象展開,鋪滿了長寬百丈,必要時足以容納數千弟子同處一地的峰頂空落處。
“根據師叔您的描述,您要尋的地方應當是天河,在不執寺所處的第六州儘頭,南海彙入的地方。”
傳說中仙界與人間唯一的交界口,曾經有無數或是壯麗,或是驚悚的關於天河傳奇。
據說有人在那裡得道飛升,也有人在那裡屍骨無存。
反正是個修為不夠,去都去不到的地方。
落永晝微微點頭。
他此番想要前去天河,並非是一時興起,實在是因為一個很要命,耽擱不得的原因。
妖魔本源離體,他除卻劍意外,與常人並無二致,靈力不足,甚至連一身劍道修為都無法完整發揮出來。
落永晝在王城瀕死時,是他百年前不知遺落在修仙界某個角落的修為救了他。
如果落永晝感知得不錯,他的修為應當在天河。
不執寺所在的第六州,在修仙界中向來是個清靜避世,少與外界世俗人煙往來的地方。
落永晝上輩子也很少踏足到佛門淨土中去,加之他記憶未複,竟對天河知之甚少。
唯獨一點落永晝很確定。
至少得先把修為拿回來,再去打爆穆七的狗頭。
落永晝:“我要去天河一趟,你替我把曦微叫到不孤峰上來。”
穆曦微過來時,聽到的便是這樣一個消息。
落永晝開門見山:“我有要緊的東西落在第六州儘頭處的天河,須得過去一趟,不如曦微你陪我同去。”
至於要緊的東西究竟為何,則被落永晝含糊地一帶而過。
他怕到時候自己又要被穆曦微抓著哭。
穆曦微淡然無波,平平應他:“師父論修為,論戰力天下第一,想來獨來獨往不足為懼,何苦讓弟子跟著一起去拖後腿?”
落永晝簡直要懷疑穆曦微是對魔域王城的事情仍然懷恨在心,借機嘲諷。
他歎氣:“曦微你說得很對,然而為師身受重傷,虎落平陽被犬欺這個道理不必我多說。”
穆曦微神容一動。
怪落永晝的長相。
他長得太盛太美,逼人得太過,就應該身處高光之下,照著他的時時刻刻皆是正午最好的驕陽。
讓人無法想象他也會有虛弱無力,有所顧忌之時。
穆曦微賭氣歸賭氣,落永晝受的傷,說的事,他怎麼可能不掛懷,不擔心?
落永晝繼續歎氣:“而且曦微你知道我的脾氣不太好,到了陌生的地方,和人起了點衝突,拔劍相向,仗勢欺人,是常有的事情。”
穆曦微更糾結。
落永晝看著差不多,滿意地添了最後一把火:“萬一我和人起了衝突,又打不過人家——”
那豈不是很丟劍聖的麵子?
穆曦微一句我跟你去快要壓不住了。
他怎麼能受得了?
劍聖就該驕狂肆意,無所顧忌,天下人都敬他,愛他,捧著他。怎麼能淪落到事事受限,事事束手的局麵?
對穆曦微來說,光是想一想就能讓他心疼得緊,活生生像鈍刀子割肉。
穆曦微最後的理智使他冷靜指出:“陸、祁兩位師叔,月、秋兩位聖人,想來都會願意和師父您前去的。”
說著穆曦微自己又不是滋味起來。
劍聖一呼百應,對他而言,聖境不值錢,大乘遍地走,哪裡輪得到自己一個戰力不穩定,修為不知雲的人陪他一起?
落永晝早料到有這一出,麵不改色:“歸景要忙於處理宗門事務,雲飛一心練劍。小青和阿月各自有宗門負責,加上穆七來那麼一出,天下局勢大亂,他們管不上我。”
說得好像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空巢孤寡老人一樣可憐見兒的。
但凡穆曦微是個有點良心的,很難不動搖。
穆曦微心中的天秤向惻隱的一側傾斜。
然後他眼睜睜看著四道傳訊符,嗖嗖地從四個方向飛了進來。
一道陸歸景,一道祁雲飛,一道月盈缺,一道秋青崖。
正正好好,一個都不少。
四人措辭用語各有不同,陸歸景的委婉,祁雲飛的耿直,月盈缺的抒情,秋青崖的簡明。
意思卻是一個意思:
這次彆想丟下我們,一起去天河。
好一個無人關愛,無家可歸的空巢孤寡老人。
這回麵無表情地輪到了穆曦微。
剛剛是誰說自己沒人搭理,沒人同行無依無靠好可憐來著?
他就沒見過哪家的孤寡老人長這樣,擱在自己這兒的話音剛落,西極洲歸碧海隔著十數萬裡的傳訊符就飛來了。
落永晝:“……”
他揉伐揉伐把四張傳訊符揉成一團,繼續閉著眼睛胡扯:
“陸景管天管地,能從我吃甜豆花管到讓我子時之前睡覺,活像個老媽子,不適合。”
“雲飛脾氣橫衝直撞,話都沒說兩句,他已經能和人打三百回合,不適合。”
“阿月多愁善感,說什麼都能扯著我袖子哭起來,為了不被她哭濕衣服我得穿八層,不適合。”
“小青人太悶了,和他上路除了大眼瞪小眼,就是問吃了嗎,能把人悶出毛病,不適合。”
挨個數落了四人一遍,把他們批得體無完膚以後,落永晝帶著些微流轉的笑意瞥向穆曦微,聲音拖得很慢:
“所以還是我家曦微溫柔善良可愛體貼還能打,最適合不過。”
穆曦微被他說得動搖了。
直到不孤峰的陣法亮起前,他是真的差點信了落永晝的邪。
陸歸景、祁雲飛、月盈缺、秋青崖山腳東南西北四邊,一邊站著一人。
無論東南西北哪個角的人都是來不孤峰上見他,都要和他一起去天河。
穆曦微:“……”
可以。
哪怕是陸地神仙,穿梭十數萬裡的空間,也是需要時間的。
所以秋青崖月盈缺兩個,還真是一接到消息,就馬不停蹄地全力趕來了。
穆曦微想來想去,都沒想出來自己的陪伴同行,對落永晝哪裡有哪怕一點點有用的地方。
落永晝:“……”
照顧一下他的麵子很難嗎???
接二連三的變故也讓他有點慌,臉被打得有點疼,開始口不擇言胡言亂語
“不是,曦微你要信我,無論他人如何,我心裡一直隻有你一個,我可以發誓。”
不知是他那句話狠狠地戳了穆曦微敏感的神經點。
又是發誓。
穆曦微還記得落永晝飛舟上那個發誓。
誓是可以隨便發的嗎?明明知道是假話,為什麼還要編來哄他?
放過自己,免受天道責罰,也放過他,讓他不要再生出不自量力的欲念庸人自擾,是兩全其美的事情,難道不好嗎?
穆曦微愣了片刻,眼睛漸漸紅了起來,繃著理智的弦被誓言兩字如尖刀哢啦一聲劃斷,徹底崩成了兩半。
他做了一件自己想很久都沒敢做的事情。
穆曦微俯身上前,堵住了落永晝的嘴。
用他自己的唇堵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