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大戲(2 / 2)

他微彎唇角笑意如嘲似諷:“既然熟知老生愛用的陣紋,怎麼不去花心思研究研究他這個人,研究研究我?老生看上去像是會不講道理動輒覆滅一個宗門的人嗎?”

他踢開了一塊腳邊的礙事石子:“不說老生,單說我。我難道很像不信任自己朋友,被旁人的蛛絲馬跡三言兩語一個撩撥就懷恨在心對他拔劍相向的人?”

落永晝嗤一聲,不屑下了最終評價:“弱智,最好彆讓我找到你。”

“算了。”

他沉默一會兒,忽又改口:“還是讓我找到你比較好。”

能讓其付出應有的代價,能給穆曦微,給明鏡台和白雲間死去的人一個合適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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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永晝想不到的是,此時談半生會前來白雲間尋陸歸景談話。

依然是陸歸景最熟悉的主峰。

他在這裡待過上百年,處理過無數樁宗門內大大小小的事務,小的興許是弟子間的打鬨比試,大的則關係到人族的存亡盛衰。

陸歸景對這裡一景一物都了如指掌,甚至閉著眼睛都能想象出窗外一枝梧桐的綠葉哪片葉子指向哪裡。

獨獨此刻。

陸歸景脊背上的冷汗打濕重重衣衫,手抖得根本端不住茶盞。

他開口後發現自己的聲音也是顫的,竭力嘗試平穩住腔調:“您說穆曦微體內有妖魔本源,將是未來的大妖魔主?”

擺在談半生麵前的茶水最後一絲熱氣散去,再無煙霧遮擋,使得陸歸景清晰看見了談半生的麵容。

他與回答平時的一句吃了嗎時相較,並無太大不同,說出來的字眼有讓人信服的魄力:“是。”

談半生將茶盞往前推了推,在青瓷碰撞聲中客觀陳述:

“劍聖特意帶他來白雲間,他來後不久明鏡台覆滅在即,穆曦微何德何能?莫非這一係列反常,還不能說明他身份不同尋常麼?”

陸歸景這個白雲間掌門不是白當的。

他到底見慣大風大浪,被落永晝寄回白雲間賬單上的天文數字曆練多了,竟練出一身泰山崩於眼前而不改色的本事。

最開始的惶然過去後,陸歸景提出其他猜測:“固然古怪,卻也不是證明穆曦微身份的如山鐵證。”

他大膽假設:“眾所周知,魔族上下無不深恨我師叔。穆曦微當真是得我師叔青眼相待之人,魔族恨屋及烏,遷怒到他身上去,波及到明鏡台,並非是沒有可能之事。”

陸歸景緩緩道:“說不定他們真以為穆曦微是我師叔寄養在明鏡台的私生子也不一定。這樣一來遷怒明鏡台,並非無理可循。

談半生:“……”

神特麼私生子。

陸歸景一個私生子如神來之筆,橫空飛來將談半生的思路都打斷片刻,逼得他不得不重新整理了一下,再度開口。

穆曦微身具妖魔本源本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既然是事實,尋出能證明他所言非虛的證據,對談半生而言並算不得一件難事。

從陸歸景越來越凝重的臉色便可得知,他少說信了大半。

對已臻入大乘的陸歸景而言,慢悠悠啜兩口茶的時間夠他做很多事情。

譬如說收拾好心緒,將所有沸騰不已的煩思暫且壓在心底。

陸歸景再度開口時,不卑不亢道:“談聖此回的來意,晚輩大概能有所猜測。”

談半生微微頷首,供認不諱:“想要殺穆曦微簡單,易如反掌。然而永晝顯然是對他上了心,想要繞開永晝殺他,才是真正費心的地方。”

劍聖是公認的天下第一,無人有異議。

哪怕精於窺測天機的曉星沉主,也不敢說自己有萬全把握能截殺落永晝全心全意護的人。

這才是談半生來尋陸歸景的用意所在。

“如論魔族之害,陸掌門早有體會,想來不必我多說。”

陸歸景當然有體會。

他師父崔無質便是死於魔族之手。

說來好笑,越霜江與崔無質、祁橫斷三人不愧是師徒,死也死得整整齊齊,三個人攜手上路。

他們三人的死使白雲間危在旦夕,曾經第一宗的輝煌搖搖欲墜。

然而影響並不僅僅止步於白雲間一家。

兩百年前,世上統共兩位陸地神仙,越霜江前腳剛死,月長天後腳被殺。

這下人族是徹徹底底手忙腳亂慌了神,亂了套。

想想也能得知魔族會有多囂張。

陸地神仙已死,世上再無攔他們南下的阻礙,如同凶獸出了被困多日的囚籠,迫不及待地伸開尖銳的爪子。

魔族等這一日等了很久。

月長天的死訊傳來後,魔族看邊境長城背後守護的土壤如看自己領土,看人族則像看死人,據說中王城慶祝勝利的歌聲從未斷過。

陸地神仙的死徹底地在魔族野心上點了一把火,上千萬計的魔族如潮水一般堵在邊境長城邊上,拉開了近千年內史無前例地一次入侵。

也拉開了令人族夜不能寐的一場噩夢。

陸歸景沒有理由不恨魔族,不忌憚大妖魔主。

“您說得對。”

陸歸景說。

他不是聖人,殺師之痛宛然在目。陸歸景這輩子隻要一口氣尚在,就不能對魔族的事真正看開,也沒法對穆曦微的身份真正釋懷。

“可是白雲間做主的人是我師叔。”

白雲間能穩居神壇,能高高在上,能令天下第一的榮光永不落幕。這一切所依靠所憑借的,不過是落永晝的一把劍而已。

至於陸歸景,若無落永晝在他身後給他撐腰,給他以世間最牢固可靠的底氣,再如何手段了得,最多得一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陸歸景再恨魔族,再恨魔主,也不是他能丟掉做人廉恥的借口。

“穆曦微是我師叔帶回來的人,他的歸屬,自該由我稟明師父後再作定奪。”

兩百年前陸歸景因為魔族失去過自己的師父親人,痛入骨髓心扉。

兩百年後,他不敢自做任何主張。

陸歸景怕自己承擔不起一步行差踏錯的風險。

兩人皆是聰明人。

陸歸景說到此處,不必多言,談半生就知自己被拒絕了。

他被陸歸景直白,毫無回轉餘地地拒絕了。

這個結果不算太出談半生意料之外,他不欲耽擱,隻告彆一聲,座椅上已然不見他身影。

門外跌跌撞撞地進來了另一個人。

不知祁雲飛在外麵聽了多久,聽到了多少,不過根據他黑沉到可怕的臉色來看,估計不會太少。

“師兄!”

祁雲飛顯然是忍耐到極致,雙手重重一捶桌,將桌麵捶出一個凹陷:“姓穆的真是大妖魔主?”

“嚴謹一點,是未來的大妖魔主。”

陸歸景糾正他,自己也沉默了一會兒,“談聖在這方麵,應當不會騙我們,再說,是真是假,一驗便知。”

祁雲飛二話不說,抄著劍就要往外麵走。

嚇得陸歸景趕忙攔住他,寒了臉色喝道:“祁雲飛!你真想去殺穆曦微,真想讓師叔傷心?”

“我不想!”

祁雲飛一個轉身,用力之大,險些把陸歸景也給帶到地上去。

他眼裡一條一條地爆出血絲,即便再克製,也近乎歇斯底裡道:“我更不想師叔死!兩百年前師父的事你忘了嗎?”

他下半句話讓陸歸景失卻所有力氣,頹然鬆開了手,顧不上任何儀態,癱坐到了地上。

在兩百年前的事情發生前,誰能想象得到陸地神仙越霜江,和他兩個弟子,不是壽元將近天人五衰而死,也不是轟轟烈烈戰死沙場。

他們是死在魔族奸細的手上。

他們的死襯得他們生前幾百年如同一場荒誕不經的笑話。

誰能想到堂堂人族的神仙,雲上的修行者,最後會因為一個可笑到近乎兒戲的原因而死?

祁雲飛猛地一把拎住他領子,差點把陸歸景整個提溜起來勒死:“誰知道穆曦微是不是兩百年前的事情重演?他接近師叔是不是懷著兩百年前的心思?啊?師兄你能保證嗎?”

他脾氣再暴躁,對陸歸景這個自小一同長大的師兄一直是尊重有加的。

能叫祁雲飛如此失態,也是真正動了心火。

他說出去是鼎鼎有名,獨當一麵的大乘人物,此時卻眼睛如泣血,聲音一聲聲地憤怒淒戾到了骨子裡:

“師叔有個萬一你承擔得起嗎?啊?我情願姓穆的死一萬次,我情願自己死一萬次,我也不要師叔有一點損傷!”

祁雲飛發泄一般地吼道:“我寧願師叔恨我!他怎麼恨我,他不想認我,逐我出白雲間,殺我給姓穆的那個小子陪葬都好!”

他伸手捂上自己眼臉,摸到的是一片濕熱,“隻要他沒事…”

隻求落永晝無事。

陸歸景對著談半生可以通透如鏡,不為所動,卻輕易在祁雲飛一句句質問前潰不成軍。

他沒忘崔無質是怎麼死的。

他更怕落永晝步崔無質的後塵。

或許穆曦微真是被妖魔本源殃及的,他才是最無辜,最百口莫辯的那一個。

或許換在自己身上易位而生,陸歸景真的願意去舍身渡人,去賭穆曦微的一線生機。

可是這是在落永晝身上。

陸歸景不敢賭,亦賭不起。

稍有不慎的滿盤皆輸,對陸歸景來說即是足以打得他永世不得超生的十八煉獄。

他終於知道談半生最後離開時為何會給他一個若有似無的憐憫眼神。

因為談半生早遇見到自己動搖的將來。

祁雲飛跟著陸歸景一起搖搖晃晃地坐下來。

兩人並肩坐在台階上,顧不得被低階的弟子輩看去有損威嚴,抑或是身上法袍被塵土露水沾濕。他們就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一同沉默地看著門口的植被,和植被更遠處的山峰雲氣。

而落永晝常常會從山峰雲氣裡走來,帶給他們各色各樣新奇的小玩意兒,一手拎著一個,帶他們去見山下五光十色的新世界。

因為這個讓他們望眼欲穿的人,陸歸景和祁雲飛都很喜歡門前的這片景色,門口的這片台階。

祁雲飛一字字從齒縫裡擠出來,罵道:“天道他大爺。”

陸歸景原來想苦口婆心勸他,說罵天道不好,你給我悠著點,小心因果報應報到你身上來。

結果勸誡之語到他嘴邊一轉,說出來卻變了味:“我艸天道他大爺。”

去他大爺的因果報應,愛報報不報滾。

隨便他怎麼著,反正陸歸景是不伺候了。

祁雲飛不甘示弱:“我艸天道他十八代祖宗。”

陸歸景樂見其成:“一起。”

******

“明白了。”

月盈缺與秋青崖兩人聽完談半生陳述,先開口的那個居然是平時八杆子打不出一句話的秋青崖。

他本來薄削的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其中透出劍似的鋒芒:“何時動手?”

談半生:“越快越好。”

秋青崖應了一聲好:“我去換一把劍。”

饒是談半生也沒預料到他這句話,微滯一瞬方問道:“為何?”

青崖劍以秋青崖名字為名,是他自習劍起從不離身的本命寶劍,其意義之重,得心應手,可想而知。

對秋青崖而言,青崖劍是他交付性命的生死之交,心有靈犀的第三隻手。

他們曾眾口一致嘲笑過秋青崖是注定要和他的青崖劍相伴相攜過一輩子的。

秋青崖答他:“沒臉用青崖劍。”

他這一輩子愛劍,一輩子潛心習劍,講究一個百折不彎,百死不撓。

沒想到到頭來,還是折在了世事裡。

多可笑。

可是沒辦法,談半生一開口,秋青崖即知自己無法放任穆曦微下去。

他們擔不起大妖魔主這個威脅。

縱然他此刻貌似溫良,誰都無法保證他是不是裝出來的,等妖魔本源蘇醒後,他能不能溫良下去。

落永晝的性命、歸碧海的數萬弟子、人族的天下…

他們誰都擔不起這個風險。

也終究做不到一往無回。

談半生動了動嘴唇,最後什麼都沒說。

相較起秋青崖、月盈缺,他心中道德底線堪稱淡薄,自不會覺得殺一個穆曦微哪裡有問題,反倒天經地義,不殺不能安心。

可談半生也有顧慮。

等他這次算計,這次動完手後,他和落永晝,大抵可算得上真正陌路殊途了罷。

依落永晝的脾性,當場打死他都是輕的,沒打死估計是談半生祖墳冒青煙。

五百年了,談半生想。

是有點可惜。

秋青崖慢慢擦完劍,看著劍鋒中影影綽綽映出自己側臉,無聲地笑了一下,如同嘲諷

他確實是在嘲諷,是看不起自己。

習劍六百年,最終得來的不過是一個換劍粉飾太平的假慈悲。

真是好大一場笑話。

“且慢!”

月盈缺叫住他們,胡亂抹一把眼睛,一字一頓開了口:

“有西極洲在,有阿晝在,我放心不下穆曦微的妖魔本源。但你們必須答應我一件事,否則我不會動手。”

“你們要保穆曦微的性命無恙。”

她眼中盛的清光比皎皎明月更盛:“魔主該殺,妖魔本源該奪。可穆曦微一朝性命垂危,不提落永晝,我第一個饒不了你們,也沒法原諒我自己。”

******

“方丈!!!”

在天河幻境中的幾人。可謂說是手忙腳亂也不為過。

這邊落永晝一頭暈在了妖魔本源下,那邊清淨方丈又開始捂心口叫喚。

好一場雞飛狗跳的大戲。

清淨方丈這回是真的麵色煞白,中氣也不比先前足:“有人想要…老衲的心臟。”

眾人悚然而驚。

他們擔心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

有人乘著這一次渾水摸魚,想要趁機奪去天河。

清淨方丈反應得快,自己口中喃喃念起咒,掐了個訣,暫且穩定住局勢,鎮住心口的劇痛。

他出離憤怒,冷笑道:“老衲修佛千年,六根清淨,情愛斷絕。老衲的心豈是他想要就要,想進就進的?這讓老衲圓寂以後有何麵目去見佛祖?”

清淨方丈是真的很生氣。

修了千年的清淨毀於一旦,就算是泥塑的神佛也會有脾氣的。

眾人:“……”

等等???

明擺著是有人想強奪天河,取你性命。

這是情情愛愛,七情六欲的事嗎???

這種事情是現在應該考慮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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