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離心(2 / 2)

因此長老來找她時,月盈缺幾乎是不敢置信的,聽著長老們小心斟酌的言辭,仿佛聽一場荒誕不經的笑話:

“你們說要把西極洲所在之地拱手讓給魔族?把西極洲萬年基業,萬年守護的土地讓給魔族?讓他們踐踏得寸草不生,踐踏得哀鴻遍野,要這土上活不了一個人,種不了一顆草,才肯收手罷休?”

這是什麼天大的笑話?

長老垂著頭,神色隱在晦暗的陰影之中:“少主,為儘權宜之計,唯有此法。”

說著他也不禁激動起來,如同每一個良苦用心不被理解的老古板,憤慨道:“此時後退保存實力,尚有東山再起之時,莫非少主真要等魔族攻破長城,求饒無門的時候方幡然醒悟,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我等也是一力為西極洲打算!”

他一石激起千層浪,下首長老齊聲應和,聲震雲雷:“請少主早作定奪!”

“好一個沒有後悔藥,好一個為西極洲打算。”

月盈缺緩緩道。

她這才從無實感的悲傷中落到了實地,接受了她父親已死的事實。

從今以後,再無人替她遮擋擋雨,無人替她擋著魔族,擋著宗內的人心鬼蜮,保她一世快活無憂。

她腳底下要走的路,全是倒紮的刀。

這樣也有好處,至少她不會再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傷春悲秋,風花雪月上。

有時候人的成長隻用一瞬。

月盈缺衣服仍是那身衣服,眉眼仍是那副眉眼,可是黛眉一挑之間容光咄咄,大不相同。

若說她原來是人間美貌絕倫的小姑娘手中拿的名貴嬌花,如今則成了天上神女剛剛開刃的利劍。

“我知道世上沒有後悔藥,若是魔族越過長城,西極洲好歹還有護宗大陣,大不了便是玉石俱焚。”

月盈缺閉眼,複又睜開,聲音不知何時摻進些許淒戾的調子:“我為西極洲少主,就算死,也該埋在西極洲的土裡!”

長老們麵色大變。

誰都不曾想到這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竟是這般不好糊弄。

輩分最長的那個麵沉似水,重重往前踏出一步:“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沒等他說出後半句“今天老夫就代你爹來教訓你”,月盈缺已先他一步動手。

好夢無缺與長老僵持之際,有一把劍插了進來。

劍光如霜雪覆地,劍氣如朔風席卷,肅肅朗朗洗得天地為之一清,又是一片開闊新氣象。

月盈缺這麼多天來,眼睛第一次點起神采。

她看見長老東倒西歪躺了一地,看見有白衣黃金麵具的少年人拖著長劍向她行來,劍尖與地麵擦出了一路的火花。

他身上白衣是劈開世俗的一道桀驁雪光。

落永晝到了月盈缺跟前。

隔著麵具月盈缺看不出來落永晝底下的眼睛有沒有紅,眉頭有沒有緊鎖。

但是她察覺出落永晝似乎更清瘦了,站得也更筆直。

像是把被人用生死血光淬煉出來的神兵利器,鋒芒絕世。

有越霜江和月長天的死訊如兩座大山阻隔在前,兩人相對無言,誰也想不到該說點什麼。

落永晝言簡意賅:“你可以哭了。”

一句好意寬慰勸解經由他的嘴,無端讓人有打爆頭的衝動。

月盈缺認真考慮了一下,推拒道:“還是你哭吧。”

畢竟不孤峰一脈死了三個人,若是真有一個哭的機會,落永晝當仁不讓。

落永晝拒絕道:“你哭。”

月長天為月盈缺生身之父,若是論血緣親近來論,月盈缺當仁不讓。

這些日子積攢的委屈怨氣忽然一下子在月盈缺心裡爆發出來了。

她眼淚如雨,繃緊著一張臉,哭得很醜,半點沒了天下第一美人應有的矜持派頭,一邊聲嘶力竭地哭,一邊朝落永晝吼:“我才不用,你倒是給我哭啊!”

落永晝冷靜反駁回去:“現在哭的是你。”

談半生趕到之時,就是看見兩人站在一堆長老中間,你一句“你哭”,我一句“你哭”,宛如三歲小孩鬥嘴一般地無限車軲轆下去。

他忍無可忍,兩邊各吼了一聲:“哭個屁哭!”

兩人齊刷刷把目光轉向他。

一個淚眼婆娑,一個隔著黃金麵具,卻又都異口同聲:“老生,你來哭一個嗎?”

談半生:“……”

他下意識地拿手抹了抹眼角,發覺摸到了濕漉漉一片。

自從得悉他師父的死訊後,談半生一直都出奇的冷靜,他有條不紊接掌了曉星沉,將曉星沉的所有權柄皆穩穩握入自己掌中,沒人敢小覷這位少年老成,不動聲色的曉星沉主。

他甚至沒來得及為自己師父哭一場。

他失去了比自己性命都要遠遠來得重要的存在,卻還要舉重若輕,讓外人眼裡的自己無瑕可擊。

他不能為自己師父落一滴淚。

三人一開始還遮遮掩掩,你瞪我我瞪你地欲蓋彌彰,拚命收住哽咽的聲音。

到後來哭得就很放肆,蹲在了地上圍著一起哭一起罵,哭得大聲,罵得也很大聲,哭到了痛快拿袖子胡亂抹一抹擦去一臉的淚痕。

月盈缺沙啞問落永晝:“你怎麼會想到來西極洲?”

白雲間自己風雨飄搖,落永晝自己自身難保,喪師之痛。

可他還是義無反顧來了西極洲,來為月盈缺結下西極洲一眾長老做仇家。

月盈缺後來再想這件事,已然不覺驚訝,反倒覺得這是落永晝做出來的事。

他自己嘗過一次的苦痛,不希望朋友再嘗第二次。

因為他是落永晝。

最無往不利的飲血劍鋒下,藏的是最光明磊落的赤子心腸。

“白雲間那邊的人事被我搞定了,我擔心以你的傻勁應付不過來西極洲,所以過來看看。”落永晝沙啞著問談半生,“你怎麼會想到來西極洲?”

月盈缺的感動煙消雲散:“……”

談半生如法炮製:“曉星沉的事全搞定了,我擔心你太傻應付不過來白雲間,所以去白雲間看看,發現你已經去了西極洲,又特意追過來的。”

落永晝的感動也灰飛煙滅:“……”

月盈缺:“既然沒事——”

她原來想說那就各回各家各守各的土地,結果被落永晝打斷,輕輕來了一句:“議和你不窩火嗎?”

月盈缺當然窩火,窩火得她像挨個把長老架在火上烤。

月長天拿性命守護的人族邊疆,人族最後一點風骨氣節,被他們踩在腳底下,拱手送給魔族委曲求全。

若不是為了人族,若不是為了西極洲,月長天大可逍遙自在,哪怕是求和,清算也波及不到月長天身上。

可是月長天還是去毅然決然送了命。

他是去拿自己的命成全人族的疆土,成全人族蒼生。結果月長天至死都要守護的東西,卻被人拿去卑躬屈膝,用以苟延殘喘。

他們怎麼對得起月長天的一條命?

他們怎麼還不去死?

“那就走。”落永晝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去找四姓的王八犢子說個清楚。”

談半生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

月盈缺從地上跳起來,拍了拍裙擺:“喂——等等我!”

******

兩百年過去,月盈缺早非當初那個無力改變,隻能眼睜睜看著月長天去死的稚女。

可月長天之死在她心裡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消弭的痛。

這種痛楚隨著時間慢慢地被沉澱下來,最終化成了對魔族,對魔主挫骨揚灰的恨。

月盈缺說到最後,已經有些語無倫次:“穆曦微是無辜,可他體內的妖魔本源…貨真價實。”

他們承受不起第二個妖魔主,第二場人族劫難。

落永晝靜靜等她說完了最後一個字。

“我師父師兄皆死在兩百年前。”

儘管落永晝嘴上埋汰越霜江,他心裡再清楚不過越霜江對他恩重如山,等同再造。

六百年前若無越霜江,落永晝終其一生也就是洛十六,最後的結局也不過是凍死街頭,無人記掛。

“算了。”

話到嘴邊落永晝覺得索然無味:“跟比慘大會似的,你說兩百年前我死了爹,我說兩百年前我死了師父師兄,就等著看哪個更慘,不比出個高下結果來不罷休,沒意思,說說正事啊。”

“穆曦微。”

他一字一字,念得很珍重,舌尖上含了一點繾綣的暖意:

“你們看到穆府下場,看到他父母親人的下場了。被魔族殺得乾乾淨淨,一口氣,一口念想都沒給他留,和兩百年前我們一樣,一模一樣的親人死儘。我們兩百年前嘗過這種苦,做了那麼多,未嘗不是因為希望不會再有像我們一樣的人,遭受像我們一樣的苦。”

月盈缺眼裡沁出淚光。

可是穆曦微體內有妖魔本源啊。

他怎麼能算是尋常的人?

“他怎麼不是尋常的人?”

落永晝反問:“你告訴我,他做過哪些十惡不赦的錯事,殺過哪些不該殺的人,前世造過什麼孽債要今生還,他才要白白遭受這些?”

“他不是妖魔主時你們說他必成大患,所以要把他逼成妖魔主,心安理得地殺他。現在他成了妖魔主,所以你們來告訴我他究竟做過什麼錯事?來啊,他錯在不該出生在這世上,還是不該來救自己家人?你們以為你們殺的是誰!是妖魔主?你們以為你們嘴臉和兩百年前那群人有什麼兩樣?”

“他是不配活在這個世上和你們同在一個天下,還是不配擁有家人?

他一字一句,都如淬毒的尖刀,插在了月盈缺心上。

月盈缺不住搖頭:“彆說了…彆說了。”

“算了。”

落永晝今天第二次說這個詞。

他當真覺得百味蕭索,怒火全化成嚼在口中的一把稻草,澀得他說不出話:“說好不賣慘的,一提到穆曦微又像是在比慘,沒意思。”

“不如直接拔劍罷。”

******

穆曦微醒來時,眼前閃著一大片金燦燦的光,亮得他差點瞎眼。

他定了定神,方發現那是一張熟悉的黃金麵具。

“十六?”

穆曦微開口時,聲音乾得仿佛拿粗礪的砂石磨過嗓子。

隨著喉嚨間火辣辣的疼痛而來的是他不願意去回憶的記憶碎片。

穆曦微記得自己回到了穆家,看見了一地屍骸和自己奄奄一息的父母。

還有身著黑炮,魔氣陰森的魔族。

然後罪魁禍首魔族被他殺了,他父母死了,自己也暈了。

穆曦微呆坐了很久,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來消化這些事情,來接受穆家真的不複存在這個事實。

落永晝就坐在他身邊,一言不發地陪著他,所有喜怒哀樂掩在一張刻板的黃金麵具下。

過了良久良久,穆曦微才輕輕喚他:“十六,我沒有家了。”

落永晝嗯了一聲說:“我也沒了。”

越霜江三人死了兩百年,骨頭估計都化成了灰。月盈缺三人與他反目,刀兵相見。至於陸歸景與祁雲飛,多半也已知道真相,天人交戰。

他曾擁有過很好的師門,很好的親人,很好的朋友。

為了這些人,落永晝最自負時真以為自己明燭初光是人間燈火。

結果他身邊親近人一個也沒能護住,師長、摯友、晚輩…眾叛親離得乾乾淨淨,引火燒身,燒出了赤條條一條光棍。

六百年修行,六百年執劍,換來一切空空成泡影。

這人間燈火好像點得沒多大意思。

穆曦微看見了牆上兩道熟悉的劍痕,其上氣息對穆曦微而言分外親切。

倒是與不孤峰上布陣的手法如出一轍。

穆曦微遲鈍的腦海中劈過一道靈光,劈得他頭疼欲裂:“劍聖——”

洛十六身為劍聖晚輩,劍聖在一日,他的靠山不倒,怎麼會走到無家可歸的地步?

劍聖怎麼會來過穆府?

劍聖怎麼會注意到他,怎麼會突然想要收他為徒??

有一個近乎可怕的念頭如利劍當空,貫在穆曦微渾渾噩噩的腦海中。

他不敢去細想,卻又控製不住自己不想。

落永晝聽不得劍聖這兩個字。

他死死抿著唇,一把把穆曦微拉進懷裡,抱得很緊,啞著嗓子道:“對,劍聖落永晝就是個王八蛋。”

一個威風縱橫了半輩子,卻保護不好自己想保護之人的王八蛋。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