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還有他一個人,有一張麵具見證過老乞丐的存在。
穆曦微叫落永晝想起了很久遠的回憶。
似乎六百年前老乞丐臨死前,依依不舍地拉著自己的手,說:“十六,若是你有一天能放心地摘下自己麵具,我死也死得瞑目。”
落永晝想,狗屁,除了我,除了一張麵具,誰還記得你?
他口上說了一句你放心,心裡這股犟一犯就是六百年。
落永晝好像又回到那一年床前,老乞丐身上有久病的陳腐氣息,手也枯瘦成了一把骨頭,然而溫度依然是暖的。
他犟了六百年的勁兒,遇到穆曦微的時候,忽然就春風化雨地消了。
倘若是穆曦微,也不是不可以。
落永晝心裡這樣想,嘴上則是另外一種說法,振振有詞:“我長得太過好看,所以一直戴著麵具。”
穆曦微鄭重其事:“我相信你。”
他不是為了應付落永晝才這樣說。
好不好看是個極個人的評判標準,然而不管落永晝符不符合世俗審美,在穆曦微眼裡他都是好看的。
自然是發自肺腑的真話。
落永晝:“我娘說,男人除了我以外,沒一個好東西。全一群見異思遷的,看你臉長得好看貌美就來噓寒問暖獻殷勤。她讓我戴麵具把臉遮起來,未免狂蜂浪蝶之擾,直到我遇見自己心愛之人成家後才可以摘下來。”
“我雖然覺得我娘的擔心太誇張,但她老人家就我那麼一個兒子,就那麼一個遺願,我隻能照著做,以告慰她的在天之靈。”
落永晝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一個連自己應當姓甚名誰都不知道的孤兒真的有娘,真的囑咐過他那麼一番話一樣。
穆曦微反應過來後,紅暈從耳根火辣辣燒到臉頰邊,手忙腳亂,連說話都結結巴巴詞不達意起來:”十十十六!我不是有意冒犯,我我我絕不是那個意思,你莫要惱我!”
落永晝不應,隻有不住顫抖的肩膀和麵具後傳來細微的響動。
他忍著不要笑場忍得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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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曦微一路殺到了策劃對穆家動手的魔族大乘部長那裡。
他提著劍出來,劍尖上的血還在淌,穆曦微毫無一點大仇得報的釋然感。
恰恰相反,他看上去慌亂極了,眼神透出的空茫擋都擋不住,瞧得人心緒為之一窒。
穆曦微看到落永晝時,近乎慌亂地丟了劍,衝上去緊緊擁住他。
理智告訴他不該那麼做,他應當把落永晝與自己劃得越遠越好。
但人之情感,總有無法抑製的時候。
“十六。”
穆曦微抱住他,才感到自己一顆心落到了實地。
他有很多話想說,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不是穆曦微不信落永晝,而是接下來他想說的話太匪夷所思,太難以啟齒。
落永晝倒是早有心理準備。
算一算時候也差不多了,妖魔本源的存在穆曦微心裡估計有個底,再加上魔族大乘的煽風點火——
穆曦微應當知道了自己魔主的身份。
落永晝深諳堵不如疏這個道理。與其費儘心思瞞著穆曦微,等著一朝爆發變本加厲,不如讓他早日接受這件事。
他說:“沒事,我還在。”
這句話與他在穆府門口說的一模一樣,無端讓穆曦微奇異地安了心。
他抱了落永晝很久,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十六…倘若我是魔主…”
一個穆曦微根本不敢想象,從源頭就深深厭憎的身份。
他有多恨魔族,就有多恨被魔族擁戴的魔主。
這個身份落到穆曦微自己身上來,彆說是晴天霹靂,就算是天翻地覆也不為過。
殺了自己家人的魔族要向自己低頭,要尊稱自己主上。
穆曦微一點也不揚眉吐氣,反而覺得這笑話可真是諷刺,荒唐得他全身發冷,血脈都像是凍住了。
對…魔主…
穆曦微鬆開落永晝,當即撿起劍,毫不猶豫往自己脖頸處一割。
若非是落永晝阻攔得快,穆曦微有沒有命在還是兩說。
“穆曦微!”
落永晝厲聲喝道。
他向來是風淡雲輕遊戲人間的做派,鮮少見那麼厲聲疾色的時候,顯然是動了真怒,溢出的劍氣輕易將穆曦微長劍折成兩半,丟在了一邊:
“你告訴我,你有什麼理由死?你想讓誰不痛快?我費儘心思保你到現在,不是為了讓你去死。”
穆曦微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是魔主。
是那個在他認知裡不應該存在,生來就去死最皆大歡喜的人。
落永晝一字一句地反問他:“好,穆曦微你告訴我。你是魔主如何,你會濫殺無辜?你會屠殺人族?你會挑起爭端?若你不會你算個屁的魔主,你不夠格,最多就是個擁有妖魔本源的人而已。”
穆曦微想說他不會,這些事情到死他都不會做。
他說不出口。
穆曦微太恨魔族了,也太怕自己變成魔族這類生物了。
落永晝:“再說,你答應過我的,你要給我撐腰。你如果死了,我到哪再找人給我撐腰橫行霸道去?”
穆曦微還是沒有說話,卻有了動作。
他又一次死死地抱住了落永晝,仿佛孤身漂流在汪洋的海裡時抓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有十六在,穆曦微想。
他可以不信自己,但他要信十六,相信有十六在,自己決不會變成大妖魔主那個模樣。
穆曦微最後出口的是一句牛馬不相乾的話:“我想去明鏡台看看。”
落永晝:“……”
他心裡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假如自己沒有記錯,穆曦微應當是還不知道明鏡台的事情的。
果然沒記錯。
穆曦微望著眼前一望無際,比穆府還要乾乾淨淨,半點殘骸都沒留下來的荒土,周身寂靜沉凝如死。
過了良久,他輕輕地道:“明鏡台…也滅門了啊。”
一切症結都出在他身上。
穆家滅門了,明鏡台也滅門了,因為這兩家家門不幸,出了一個有妖魔本源的他。
妖魔本源就是最大的原罪。
兩家都灰飛煙滅,他還好端端地背負著妖魔本源,苟活在這世上。
他有什麼臉麵?
有什麼臉麵借著妖魔本源之便逞威風,有什麼臉麵去當妖魔主?
土地裡一道劍痕分外顯眼,劍氣所掠之處,形成了數十丈的凹陷,等同於一劍將土地憑空劈出了一個溝壑來。
又是劍聖的劍…
穆曦微殺魔族大乘時,魔族大乘叫囂著讓他回明鏡台,讓他看看劍聖做下的好事。
穆曦微知道眼見為實,不信魔族大乘說的話,一劍將他了結了乾淨。
可是眼見的東西告訴他,魔族大乘說的似乎是對的。
穆家和明鏡台兩處的劍氣、劍聖對自己莫名其妙的青眼、十六與劍聖關係的鬨翻…
這本不是穆曦微敢想的事情。
但他連自己是大妖魔主這個事實都接受了,世上哪還有他不敢想的?
“十六。”
穆曦微說:“明鏡台與數月前覆滅,當時我在白雲間,一直未曾聽到消息,以為明鏡台安好如初,明鏡台遺址上留有劍聖的劍痕。”
“穆家廢墟上也有劍聖劍痕,顯然他兩處都來過。”
劍聖為什麼要對當時一個尚是普通弟子的子弟青眼相待收入門牆?為什麼要親至明鏡台這等十八流小宗門,親至穆家一個凡人世家?”
“穆家滅門的當天,你過來尋我,說是與劍聖鬨翻。”
落十六為什麼要和自己一個敬愛有加,當世無敵,可以做他最放心靠山的長輩鬨翻?
更往深裡想一些。
劍聖坐鎮人族兩百年,魔族不知搞了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動作,上至陸地神仙,下至煉氣,均被明燭初光強硬鎮壓下,為什麼在穆家和明鏡台的事上就出了紕漏?
還是短短時間裡連續兩次出的紕漏。
線索糾纏之下,答案呼之欲出。
“是劍聖嗎?”
或許大乘說的不是假話,魔族也不過是做了旁人手中的一把刀。
穆曦微問。
他原來想說是劍聖在背後操縱的一切嗎,後來又把這句話無聲地咽了回去。
那是他崇拜十九年不敢有分毫褻瀆的傳奇,是落十六的血緣長輩。
穆曦微不敢這樣想他,更希望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胡思亂想,隻能換一種更委婉,也更希冀的說法:
“劍聖是早知道妖魔本源在我體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