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魔主笑了一下,和緩道:“城主不必太在意,隻當是我太久沒尋人說過話,悶得慌。”
那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幾次談話,也是從始至終吧為數不多的幾次交集。
大妖魔主時常會來長夜城轉轉,長夜城主也識趣地從不去叨擾他。
直到最後一次,長夜城主攔住他,硬邦邦道:“你死期將近。”
“鬼族本為人死後怨煞所化,對生死之氣分外敏感,我不難看得出來。你分明是一心求死,做了很多無可挽回的事,天道也應了你的一心求死。”
長夜城主一直沒機會知道穆曦微所做的一心求死之事,是拿妖魔本源在開刀。
他以一己之死,換的是天下生機。
但這不妨礙長夜城主說話。
他知道他應該保持沉默,緘口不言。這是最好的應對措施。左右鬼域有明日庇護,大妖魔主死不死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說不定死了更好,至少少了一個如鯁在喉的存在。
可是長夜城主無法坐視不理。
人家的明日還在那邊明晃晃地掛著。
大妖魔主上一次我為我自己的談話長夜城主也沒忘。
大妖魔主對鬼域來說是救世主。
對長夜城主來說是個活生生的人。
怎麼能夠坐視不理?
他說得直白戳心,大妖魔主的回應卻聽不出絲毫火氣,欣然同意道:“你說得不錯。”
長夜城主說:“你若是死了,必不得善終。”
何苦一心求死?在這世上作威作福地做大妖魔主豈不是更自在快活?
“什麼叫做善終?”
“若說善終,渡劫飛升是嗎?安然坐化是嗎?轉世輪回是嗎?”
大妖魔主問他。
長夜城主答不出來。
如拿善終的標準來論,他們這一域的人都算不上善終,給不出答案。
“於我而言,不負初心,守得始終,便算是最好的善終。”
“我答應過一個人,答應過他要愛這天下。而我想見他很久了。”
從踏入魔域起,無時無刻不在想。
“與其苦苦掙紮在世道洪流裡,連最後的諾言也守不住,落得一身麵目全非去見他。不如趁在他還能認出我的時候,帶著我答應過他的諾言去見他。”
“對我而言,這就是善終。”
大妖魔主出了長夜城,長夜城主也沒有再勸。
然後他聽到大妖魔主死於劍聖劍下,舉世歡呼,普天同慶。
他什麼也沒說,默默地把城池名字改成了長夜城,拾起自己荒廢多年的公務,用心打理起這鬼域中事。
鬼域,從來都是夾在人魔兩族中一塊無關緊要的碎片,不涉足人間事。
所以世人口中的大妖魔主風評如何,品性如何,也統統不關鬼域的事。
鬼域隻消記得有那麼座城池是拿這個人的名字起名,記得有這麼個人救過整個鬼域——
記得大妖魔主曾是個活生生的人,而非猙獰的魔。
這就夠了。
再然後,有一隊白雲間的弟子意外踏入了鬼域,長夜城主見到一個叫穆曦微的少年,像是他的血親後輩。
穆曦微這名字起得好,可不比暗沉沉黑漆漆的長夜好?
這個名字在天下掀起的波瀾就沒斷過,長夜城主從新鬼口中也有耳聞。
說他渡劫成聖;說他與劍聖結為道侶,震動天下;說他們最後飛升上界,一世圓滿無缺。
穆長夜這個名字,昔日大妖魔主的陰影,也漸漸在時光下被淡去,淡到世人忘了有這麼一號人存在過的地步。
到最後,長夜城主也老了,隻記得穆長夜曾是個很古怪,也很好的年輕人。
長夜城佇立鬼域,明日普天高照,無聲告訴著八方來客,曾經有那麼一個很好的年輕人存在過這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