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下一場戲到我了,正好提提神。”洛嶼摸了摸下巴,側著臉看著顧蕭惟的眼睛,“這可是陸屏楓和溫煜馳在這部電影裡的初遇。”
顧蕭惟把咖啡倒了在了杯蓋裡,遞給了洛嶼,完全不在意自己用的東西和對方共享。
“嗯,你用的咖啡豆肯定特彆好,酸度正好,還有點水果的味道。”洛嶼細細地品著。
這時候工作人員在呼喊:“第二場戲三分鐘後開始!”
洛嶼把剩下的咖啡一口悶了,將杯蓋遞給了顧蕭惟。
兩人並肩走向旁邊的畫室。
聶揚塵看著洛嶼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有意思啊。以顧蕭惟的演技,可以說輕易碾壓同齡所有的男演員。但是帝俊傳媒的金牌經紀人郝翔卻說洛嶼有著不遜於顧蕭惟的氣場。
那就讓他見識一下,洛嶼能不能接住顧蕭惟的戲。
畫室被布置得亂中有序,空氣中彌漫著屬於顏料的氣味,木質的地板透著草木與泥土的餘韻,地麵上還留著一些時間久遠的顏料痕跡。
一排一排的畫架就像多米諾骨牌,有的畫了一半,就這樣晾在那裡,畫架上方還蒙了一層薄灰。
有一些則蓋著布,一位警員好奇地將它掀開,那是一片枯敗的密林,枝丫嶙峋,像是隨時會被風化。
所有的畫作裡充滿了對死亡的凝視。
第二幕戲正式開始拍攝。
畫室的中央擺著一張椅子,還有一副畫架。
洛嶼飾演的溫煜馳穿著一身休閒衣,耳朵邊翹起的幾縷發絲讓人懷疑他出門的時候是不是很匆忙,可是他的臉上又是一副從容的表情。
他不緊不慢地從口袋裡拿出一個鋁製的小酒壺,擰開了蓋子,對著嘴喝了一口,視線卻很專注地看著麵前的這幅畫,那目光就像撥開雜亂的草稞,進入最深的地下。
溫煜馳的身上,展現出慵懶與嚴謹這兩種幾乎相悖的態度。
他麵前的畫布上是一隻死亡的夜鶯,身上滿是苔蘚,半邊的身體已經被螻蟻啃食出白骨。
腐朽而陰鬱的氣息透過畫作滲透進空氣裡。
溫煜馳的視線描摹著畫上的每一道線條、每一片陰影,以目光將這幅畫徹底解構。
陸屏楓走到溫煜馳的身邊,他先是看著這位年輕人的側臉,接著注意到對方的眼睛。
明明看起來像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大學生,可目光裡卻透著精銳的審度。
陸屏楓看到了對方臉頰上柔軟細膩的絨毛,拿起金屬小壺時手腕的弧度,以及仰起下巴吞咽時,下頜宛如利刃收入刀鞘的線條。
溫柔又鋒利。
“他們都說死亡是我永遠的主題。”陸屏楓開口道。
聽起來和剛才沒有兩樣的語調和聲音,但細細品位就能感受到一點挑動,像是好奇,也許是溫煜馳看起來和其他的警員完全不同。
溫煜馳眼底的審度逐漸隱沒,浮現出淡淡的暖,那就像是今天照在陸屏楓側臉上的晨光。
“可我看到的是生命。苔蘚、螻蟻它們因為這隻夜鶯的死而活了下來。就像鯨落——一鯨落,萬物生。”
陸屏楓抬起手,停留在溫煜馳的耳邊,那一刻他想要把溫煜馳翹起的頭發捋下去,大概因為對方是自己不熟悉的人,又將手垂了下來,用一種跟老友閒聊的語氣說:“你一定很熱愛生命。”
溫煜馳轉過頭來,與陸屏楓的目光相觸。
“不,我熱愛的是死亡。那是所有生命的最終形態,是定數,是不變的答案。”溫煜馳將自己的壺放進了口袋裡,朝著陸屏楓伸出了手,“陸先生您好,我是法醫助理溫煜馳。”
陸屏楓垂下眼,看著溫煜馳修長白淨的手指,手背還透著血管的青色,就是這樣一雙乾淨的手,戴上手套拿起手術刀,就能將失去生命的軀體切開,解答逝者的未儘之言。
“你好。”陸屏楓握住了溫煜馳的手。
這時候隊長趙思沉走了過來,朝著溫煜馳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陸屏楓正要鬆開手,卻沒想到溫煜馳略微用力地扣住了自己,明明帶著幾分強迫的意味,但是溫煜馳的臉上卻是雲淡風輕的笑。
“趙隊,這個畫室裡有魯米諾反應。”溫煜馳的話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包括陸屏楓,他垂下眼冷冷地看著那隻扣著自己的手,心想也許這位法醫助理和其他人也沒有什麼不同。
趙思沉的神情一下子就冷了下來,“哪裡?”
“嗯——中間這個畫架的地麵上。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血跡應該是來自兩到三周前。”
和昨天案件的受害人死亡時間不符。
“你怎麼知道?”趙思沉問。
僅憑借魯米諾反應,是不可能判斷出血跡留下的時間。
溫煜馳將陸屏楓的手翻了過來,食指的側麵一道纖細的傷痕,“喏,這應該是陸先生削炭筆的時候,指尖沒有頂住,被削筆刀割傷了吧?”
陸屏楓輕輕點了點頭,“是的。”
“下次請小心一點。”溫煜馳看進陸屏楓的眼睛裡,帶著一絲揶揄的笑。
仿佛剛才他故意指出魯米諾反應,是對陸屏楓的惡作劇。
在對方的笑容裡,陸屏楓仿佛看到了真正的“一鯨落,萬物生”。
溫煜馳鬆開了陸屏楓的手,走向趙思成的方向,“趙隊,畫室暫時看不出問題,還需要檢查這棟彆墅的其他地方嗎?”
“那麼趙隊可能需要帶搜查令來了。”陸屏楓的聲音依舊空靈幽冷,卻比之前在客廳裡多了一絲生氣。
趙思沉公式化地一笑,“非常感謝陸先生今天的配合,打擾了。”
說完,趙思沉和溫煜馳並肩離開畫室。
溫煜馳揣著口袋,湊向趙思沉,用帶著幾分孩子氣的語氣說:“他一定是覺得我剛才和他握手不夠有誠意,所以生氣了。”
“你跟誰握手有誠意了?”趙思沉輕哼了一聲,“你是為了驗證他手指上的傷痕吧。”
“嘿嘿。趙隊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這時候,陸屏楓的聲音從他們的身後響起。
“溫法醫,你的糖水是不是喝完了?”
溫煜馳的腳步停住,目光微微一頓。他最近的體檢顯示低血糖,於是他隨身攜帶一瓶糖水。
保溫杯、塑料瓶都太大了,網上新買的這個小鋁瓶倒是正好放進褲子口袋裡。隻是自從他用上這個瓶子之後,同事們都會那它開玩笑,說溫煜馳是一遍喝著伏特加一邊做屍檢。
今天,是溫煜馳第一次見到陸屏楓,可陸屏楓就和他說了幾句話就猜到他鋁瓶裡裝的是糖水了。
“我讓何叔給你準備一點吧,不然回去的路上因為血糖低而頭暈心悸影響工作就不好了。”
陸屏楓的聲音始終溫和有禮,仿佛謹守著某道界限。
溫煜馳轉過身來,看向對方,很明顯這是陸屏楓知道溫煜馳的握手隻是為了確認他手指上傷口的回應。
——當你觀察我的時候,我也在看著你。
“溫法醫,你們把我當成破案的捷徑,這條路看似風景無限,但無法通向你們想要的答案。”
陸屏楓站在畫室的中央,被一層又一層的畫板圍繞,明明頭頂上是高壓鈉燈,腳下是踏實的地板,可看在溫煜馳的眼裡,卻像是一場渾濁的雨夜,層疊的烏雲即將衝脫天空的束縛。
溫煜馳也收起了自己的隨性和慵懶,目光也跟著沉了下去。
這樣的安靜,讓一旁的趙思沉不明就以。
可就在氣氛沉到最低點的時候,溫煜馳很輕地笑了一下。
那一瞬間,仿佛微不可見的星火落入了舊城荒草之中,火勢頃刻洶湧將一切燃燒到褪色,但溫煜馳那一抹笑卻留在界限的另一端,無論萬物如何衰敗,他始終生機勃勃。
“此路就算無法通向我想要的答案,通向你也可以。”
說完,溫煜馳從口袋裡拎出已經空了鋁壺,輕輕晃了晃。
十幾秒的空餘之後,“哢”聲終於響起。
工作人員們這才醒過神來——這一幕戲拍完了?
最後一幕的視線交錯,既不屬於對峙,也不是試探,卻透露出難以言喻的宿命感。
盛雲嵐微微抬起了下巴,盯著屏幕,心中感歎——果然,如果說顧蕭惟是飾演陸屏楓的天選,那麼洛嶼就是不可替代的溫煜馳。他們之中缺了誰,都呈現不出最後那一幕的效果。
那種眼神之中的宿命感,任何後期製作都無法達到。
洛嶼朝著顧蕭惟大大地笑了一下,揚了揚下巴,“走,去看看剛才的拍攝效果如何。”
顧蕭惟站在原地,眼前還是溫煜馳的一笑,仿佛湧向他的潮水驟然回落,退潮時呼吸和心跳也被帶走了。
“顧老師,您的保溫杯。”幫顧蕭惟保管保溫杯的工作人員走向了他。
“謝謝。”顧蕭惟輕輕點頭,然後邁開腳步,跟上了洛嶼。
在旁邊看完這一幕戲的聶揚塵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他以為自己對演技這種東西早就有了最現實的認知,很多東西是靠台詞、表情和肢體動作無法達到的。
但是顧蕭惟用氣場帶出了強大的氛圍感,把圍觀者帶入了他的世界裡。
就在聶揚塵以為這已經是演技的近乎理想化的層次時,洛嶼再度刷新了他的認知。
剛才的那段表演,洛嶼沒有任何刻意與顧蕭惟對峙的語氣和眼神,但他偏偏有另一種包容性,他不是在抵抗顧蕭惟的氣場,而是潤物細無聲地潛入和融合。
在洛嶼的身上感覺不到任何“救贖者”的光環,隻是最後那一笑,就讓所有人明白,哪怕陸屏楓這個人病入膏肓,溫煜馳也會是救治他的良方。
洛嶼湊到監視器前,對導演說:“盛導,剛剛拍攝的那條效果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