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謙現在所處的環境可謂是極其壓抑的。
漆黑的甬道狹窄逼仄,前路被一堵厚厚的實心牆堵死,後方道路無儘綿長,可在那路的儘頭,仍會是另一麵實心牆。
不過等等……
在自己走過這麼一段長路後,身後的一切會發生變化嗎?
其實很多涉及迷宮的遊戲裡,都有一種很常見的套路——當你兜兜轉轉一大圈,迷失方向,發現到處都走不出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不妨走回起點試試。
你會發現起點會出現一個新的出口。
起點,反而也是終點。
但眼下的情況顯然不是這樣。
周謙剛轉過頭,根本還沒來得及往回走,就發現背後赫然又出現了一堵厚厚的牆。
周謙握拳敲了敲,這牆體也是實心的。
如此,這地道的氣氛簡直進一步壓抑起來。
周謙徹底處在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狹小空間中,前後、乃至天花板全都是實心牆,至於他的左右兩側,則是兩個玻璃門。
一邊,年輕的薑餘清伸手貼在玻璃門上,用淒切的目光望過來,另一邊,年老的薑餘清雙目渾濁,似乎儼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而不知何處傳來的轟轟巨響,以及四周時不時傳來的搖晃,更是加劇了此刻的緊張氛圍。
十分鐘的選擇時間,其實還算充裕。
周謙先看向了左側的年輕軍官。
這個身影與照片幻境裡寫詩的軍官慢慢重疊。
可周謙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這個記憶世界中曾出現過的所有年輕軍官,其實並不完全是一個主體。
周謙第一次遇見照片幻境裡的軍官時,軍官在寫詩。
寫完詩,他將詩句燒掉了,因為他清楚地記得北河死了。
此外,在看到周謙和他身後的其他玩家時,他表現出了極大的詫異,說出一句:“有生之年,我竟還能見到你們?”
周謙剛才進入幻境時,遇見的寫詩的人還是他。
他不相信北河真的會出現,以為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
因為他仍然知道北河早就死了。
因此,照片幻境裡的年輕軍官,確實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
他的情緒也始終是一致的——他十分悲傷,因為他清清楚楚地記得,獵鷹小隊裡每一個人都死了。
但回過頭來想,《西碼頭》主線劇情裡的薑餘清,雖然也很年輕,但他一開始並沒有類似的記憶和認知。
他沉浸在柏城那段劇情中,在等北河、以及其餘獵鷹小隊成員救他。
直到碼頭上見到北河和大家都化作了鬼,無法離開柏城,他才意識到,或者說回憶起,他們全都已經死了。
如此,那個關卡裡的薑餘清,雖然容貌同樣的年輕,但他真正對應著的,其實反而是老年的、忘記了一切的薑餘清。
老年薑餘清,以一個年輕的外殼故地重遊,經曆一次相似的往事,借此回憶起一切而已。
由此可見,這個遊戲裡雖然出現了很多年輕的薑餘清。
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些年輕的薑餘清是同一個主體。
也即,他們並不全都是會幫助玩家活下來的那一方。
隻有照片幻境裡的年輕軍官記得所有事,他會引導玩家活下來,起到讓年老的自己回憶起過去的作用。
但幻境裡,或者具體關卡裡的年輕薑餘清,就不一定了。
所以,現在的周謙心知肚明,左右兩側的薑餘清,雖然一個老、一個年輕,可他們恐怕都不會給自己帶來生機。
隔著左側的那道玻璃門,看著那張清俊帥氣的、屬於年輕薑餘清的臉,周謙想到了不久前在幻境中,自己隔著朦朧燭火,向薑餘清問出口的那句殘忍至極的話。
“你內疚嗎?後悔嗎?如果你注定孤獨終老,你最大的心願是什麼?”
薑餘清的回答清清楚楚,言猶在耳。
“其實無數次做夢,我都會夢到一個相同的場景。”
“我和北河最後逃亡的那條地道,漫長到無止境。這樣我們就可以握著手,一直一直跑下去……”
“但我在夢裡卻依然很清醒。我清楚地知道,我們總會迎來炮彈砸下來,或者子彈打過來的那一刻。”
“所以,那個夢的結局很簡單——”
“我和北河一起走到了地道的某一個出口,一起爬了出去,然後我陪他死在了一起。”
“我們不會背叛加入七軍時的誓言,不會背叛信仰。但我們起碼能死在一起。”
旋即,話鋒一轉,照片幻境裡的那個薑餘清又道:“不過夢終究是夢而已。如果曆史重來一次,我還會做同樣的選擇。我無法折返離開地道,去陪北河死。因為我的命……不是屬於我自己的。時代賦予了我使命,我有我的責任,所以我必須活下去。”
“所有人……所有人都讓我活下去。他們都不讓我死。”
“甚至北河都說……有多大的能力,就得擔多大的責任。我確實必須活下去。”
“他們說我是功臣,很偉人,他們說我真的非常重要。”
“他們說國家需要我,百姓需要我,我要把那項研究一直進行下去……”
“但也許……當我老了、記憶不行了、也搞不了研究了的時候,我就終於可以屬於我自己了。在那個時候,我想為自己活,哪怕隻有片刻時間也可以。”
“我不知道我會活多久。但如果我能活到很大的歲數……恐怕那時候,我認識的人全都已經死了。北河、東水、南湖、西江……都死了。而七軍的其他人,或許也都陸續死了——”
“獵鷹小隊從事的都是機密任務,檔案陸陸續續已被焚毀殆儘。”
“你看,他們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可這世上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記得。”
“沒有人記得他們是英雄……除了我。”
“在這世界上,隻有我記得他們付出努力,流過的鮮血,做過的奉獻……”
“所以我不能忘記他們。”
“也許衰老、大腦的退化和萎縮,會讓我不可控地忘記一切。”
“那麼我想,在我徹底忘記一切之前死去。”
“我想帶著對他們的記憶死去。”
·
一路沿著這條長長的地道走過來,周謙發現眼前的一切,其實都和照片幻境中薑餘清的話對應上了。
這條長到無止境、但卻終有儘頭的地道,就是薑餘清常做的那個夢。
夢裡,他終於拋開了自己的身份與使命,任性地為自己活了一次。
即便是在夢裡,他也不會做逃兵、更不會背叛七軍投靠S軍。
他隻是想與北河死在一起。
現在,那位年輕的薑餘清就站在周謙的左側。
在他的視角裡,近在咫尺,卻無法觸及的人,是北河。
這裡就是地道的儘頭了,他隻要拉住北河的手,轉過身帶著他通過某個灶台逃離地道,他們就可以在槍林彈雨下一起死去……
所以,左側的路,不能選。
推開那道門,下一步就是槍炮,周謙毫不懷疑,他很可能會被炸得死無全屍。
那麼右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