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大雨永無休止。
盯著那片巨大黑色幕布的時候,周謙能感覺到心中好像分裂出了另一個周謙——那個被牧師製造出的、他曾經親自打敗過的周謙。
那個周謙有著與他截然不同的成長軌跡。
他沒有得到過白宙的幫助與救贖;他沒有認識到高山、齊留行等等人的好,他身邊的所有人接近他,都是為了利用他而已。
打開第二個情緒盒子的時候,周謙把那另外一個自己徹底踩在了腳下,哪怕他並沒有完全分清楚到底哪些記憶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此時此刻,那個被他打敗過的自己又幻化出了一個身影。
他看見另一個自己走上前拉住自己的手,張口說道——
天下人既已負我,何以我不負天下人?
我何必為這中人關閉遊戲呢?
放棄吧,我這樣聰明的人,可以從這個遊戲裡獲得很多很多。
我為什麼要管其他人的死活?
我隻要管自己的利益就可以了!
情緒快要壓抑不住了,周謙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沸騰,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要發泄。
他想放一把火,把這雨水燒乾,讓整個應許之地付之一炬。
他還想拎一把斧頭,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如果把天下人殺光了,那他還可以傷害自己。
他想疼一點。
其實還可以更疼一點!
恍然間,周謙仿佛又聽到了牧師的聲音——
“之前那幾局對弈,乍一看是你暫時贏了,但那又如何呢?”
“我在你潛意識裡留下了東西,你連續打開了兩次情緒盒子。這樣的你使用了白骨夢魘,就是在玉石俱焚。”
“還記得你在生死棋局裡的選擇嗎?
“第一局,你認為人多的那一方有罪,所以你選擇用炸彈炸死了人多的那一方。
“第二局,為了你心中所愛,為了懲治罪惡的信徒,你依然選擇讓神明殺了他們全部……”
“那麼你當然可以做出同樣的選擇。”
“英雄的下場從來都是眾叛親離、窮途末路。”
“為什麼要當英雄?”
“受不了了嗎?”
“是不是覺得很憤怒、很痛苦?”
“不如放任,讓自己發瘋……”
……
滿腔的怒意無法發泄,壓抑不住的情緒即將徹底失控。
世界成了一片紅色。
他最討厭的、血一般讓他忍不住躁動的紅色!
千鈞一發之際,周謙感覺到周身被某中冰涼的東西包裹。
紅色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的深藍,像大海,像繁星。
張開雙臂的那一刻,他感覺到他被大海、被星星擁抱了。
這世上有很多人在傷害他。
但這片深藍永遠在撫慰他。
深海,湛藍,星空……
時空倒流回了許多許多年前。
周謙看見年少的自己與白宙一起站在教學樓的屋頂天台上看星星。
望遠鏡是周謙買的。
儘管還在上初二,他也隨隨便便就買了高橋頂配的天文望遠鏡。
白宙幫他調試好了望遠鏡,周謙撿現成的,直接湊在鏡頭前看起了星星。“我現在看到的這片就是仙女座?”
白宙點頭,坐到一邊拿起了手電筒看書,順便說了句:“其實肉眼也能看見那一片。不用買這麼貴的望遠鏡。”
“哪天破產了我就揮霍不起了呀。趁早行樂嘛。”周謙笑了笑,又側頭看一眼白宙,“你是不是覺得我鋪張浪費?”
白宙抬頭看他一眼。“還好。”
周謙:“我們多來看幾次星星,就賺回來了。”
白宙:“是。”
周謙認真道:“我有時候覺得,我們家有錢,那祖上肯定是積了德。不過這德大概要被我爸敗光了。我們家以後不一定落得好。我沒準會特彆落魄。有時候我還挺信因果的。我爸造的那些孽,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話到這裡,周謙並沒有聽到白宙的回複。
不再看星星,周謙轉頭看向白宙,發現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怔忡。
周謙開口問他:“宙哥,我怎麼真的覺得你對我有意見?”
“我當然對你沒有意見。我隻是……”白宙似有遲疑。
周謙發覺什麼,問他:“心情不好?”
白宙道:“我隻是想到了我的因果。”
“你的因果?”周謙先是看向白宙,後是落到他看的書上,“你在看什麼書?”
白宙:“《阿含經》。”
周謙微愣:“佛經?你讀出什麼心得了?”
白宙道:“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我爸生意上有個朋友,每次做了虧心事就讀佛經,以為這樣自己良心就能安穩,簡直是自欺欺人。你又是為什麼突然讀這個?”
周謙說這話本是開玩笑、分散一下白宙的注意力,沒想到他的表情更嚴肅了。
眼睛往下垂著,白宙反問:“諸惡莫作……可如果我做過虧心事呢?”
對此,年少的周謙當年的回答是:“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做虧心事?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好人,襯得彆人都特彆惡劣。有時候都覺得跟你做朋友壓力挺大的。”
此時此刻的周謙回顧過去,卻在記憶裡的深海裡抓住了某個片段。
他忽然無比清晰地記起了白宙曾經做過什麼。
那片困擾了他無數年、成了他至深的夢魘血色,其實是白宙幫他擋下來的罪孽。
白宙把周謙推到了光明裡,自己站在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