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紹珩在知道那首問菊詩被刊登出冊之後, 就已經做好了被林海發現的準備, 不過他琢磨著林海不在京城, 怎麼也要晚個一兩年吧?
但怎麼也沒有想到九月份林海述職回京時,他就偷偷摸摸地找上門來了。這個偷偷摸摸是指的背著他找賈敏。
相比墨紹珩和賈敏心裡有了準備,對於林海而言,這才是莫大的刺激。
林海在江南任總督一職,他已經連任三任了,說不得還要連任一任,此番本來不必要回京述職, 但他看到了詩集上麵那首詩,登時就完全坐不住了。
他重生回來的任務就是重振林家, 所以他一直把自己的女兒忘在腦後, 但越是被壓抑, 當想起來時,就越是反彈得厲害。
他其實心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把女兒英年早逝的原因歸咎於賈家和賈敏身上其實並不對, 賈敏很早就去世了,賈家隻是外家, 需要對女兒負責的隻有他這個父親。
他可以玩得轉官場,怎麼可能看不透人心呢?所以歸根究底, 女兒會在被利用乾淨之後被賈家放棄,那不是人性所致嗎?
這些年,林海的修為已經修煉到很高的地步,雖然不是整個天下最厲害的煉氣士, 但林海的名頭也是很響亮的。
他修煉得順風順水,一直沒有碰上什麼大的瓶頸、心魔,但他想起女兒之後,整個人就不好了,差點就走火入魔。
兒子林森擔心父親的狀態,勸說他不回京述職,但林海打定主意要回京,他想知道那首出自他女兒的詩怎麼會被刊登在這本詩集上麵?
林森在送走父親之後,心底依舊有著濃濃的擔憂,祖母年事已高,母親已經去世,他也隻有父親這一個長輩了。
當然想起母親,林森心頭有些沉甸甸的,所以這些年這個小夥子背負著無邊的壓力,以前年紀小不懂母親在在乎什麼,但現在他明白。
隻是,他明白了之後,卻更加悲傷,因為母親隻在乎愛情,不在乎他。
林森也有靈根,還是和林海一樣的木靈根,且天賦很不錯,隻是他小小年紀心思很重,且沒放多少心力在修煉上麵,所以修為不算高,但依舊比一些天賦不好卻很努力的人修為高一些,他屬於那種課堂上平時聽課睡覺,考試卻依舊得高分的那類人。
母親已經去世,他沒法朝她要一個答案。
那麼父親呢?母親一直說父親心裡裝了人,但這些年父親身邊孤單影隻,過往的女人除了最開始的那兩個婢女,最後也就隻有母親,他心裡何來的彆人呢?
——兩個婢女,其中一個早已出嫁,兒孫滿堂。另外一個也就是長姐的生母,她也自請離開了。
有時候,林森覺得父親心裡裝了很多事情,但那隻是偶爾一瞬間的想法,更多的想法是父親英俊瀟灑,世人都說他是風度翩翩的貴公子的最好的寫照,即便是年過四旬,外麵傾慕者依舊如雲,但父親高風亮節、不為所動,他的小夥伴們都很羨慕他有這樣一個父親,他心中也很歡喜的……
一不留神,林森想了許多許多……
這邊林海已經乘坐上回京的航船,其實如果是他自己獨身趕路的話,可能比坐船更快。
但他需要思考,他需要思考許多事情,這上京的路上就是他思考的時間。
那首問菊詩是他女兒所作,填詞造語一模一樣,不可能有人模仿得一模一樣,那不叫模仿那叫抄襲,但詩人落款是瀟湘妃子,這是他女兒的雅號。
也就是有人知曉他女兒的詩詞,那麼會是誰呢?
林海第一個懷疑的對象是他已經去世多年的妻子趙蘭月,因為臨終前趙蘭月那一席莫名其妙的話都昭示著她知曉他上輩子的過往,所以她可能知道女兒所做的詩詞。
他也確實翻找了妻子的遺物,在一些筆記、冊本上麵發現了一些女兒的詩詞,如: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如: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最後問過妻子留下來的丫鬟,得知妻子隻是興之所至留下這麼幾句詩詞,問她是何人所做,她說是一個仙女所做。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也就是趙蘭月並不知曉他女兒所作的所有詩詞,隻是知曉一些名句罷了。
那麼會是誰呢?
林海完全不敢想,也刻意忽視掉心裡那種撥雲見日的靈感……
他不敢那樣想,他覺得自己完全承受不住。
一路胡思亂想,再遠的路都有終點,當他撥開窗簾,看著那威武的城門,及城門口進進出出的行人,一個一個臉上都帶著十足的笑意,他神情有幾分恍惚。
本來述職是正事,但林海心中有事,所以他沒有忙著去吏部報到,隻是讓隨從去吏部簽到之後,他就開始尋找……
從那本詩集的出版商鋪入手,或者從詩集上麵的詩人入手調查……
最後,林海得到一個意外,但又驚天駭地的答案。
詩集上麵,瀟湘妃子的那首詩是景王義子貓兒子墨星白帶來的,他說他就是湊個數,隨便選了一首記憶裡比較合適的有關菊花的詩。
夜裡,打坐修煉的林海心裡頭悶了許久的那口血終於吐出來了。
不過這會天色太晚了,林家隻有一些下人在,府裡人並不多,他又是在自己的臥室裡,所以無人看得見。
那口血有些傷元氣,但下人看不出來。
秋天的景色總是那麼蕭條,天空看著沒那麼好看了,一片片枯黃的樹葉從枝頭飄飛,飄飄搖搖之間,也不知落在了何處。
這幾日,林海把重生回來發生的所有事情仔仔細細、裡裡外外地回憶了一遍,以往被刻意忽視、被有意模糊的畫麵放大之後,那些深藏於心底的熟悉感躍然於心底,他唯有苦笑,而後一臉木然,她是不是……
坐在窗戶口,遙看外麵,街尾走過來一道人影,這道人影比較陌生,他忍不住和記憶裡的人兒作對比。
記憶裡,她這麼鮮活的時候還是他們剛成婚那兩年,那之後留給他的隻有滿身滿心的疲憊和愁怨。
賈敏是從特管部出來的,現在特管部煉氣士和妖都不少,所以她隻在部門裡掛了一個職位,偶爾出勤做事,像她這樣掛名額的人不少,比如三公主和水嵐她們全部都在部門裡掛了職位,但現在基本上不做事了。
度過了最艱難的創立階段,後麵就不再需要他們親力親為了,可以說最開始的那批特管部成員全都退役了,大家都去乾自己想乾的事情了,土係煉氣士和木係煉氣士等等這些人有些回去包山頭種樹種花種藥材之類的了,總之大家都找自己的興趣事情去做了,特管部留給更有衝勁的後生。
被林海的隨從攔著,賈敏有些意外,她倒還沒有想到林海發現她重生的事情,她微微皺了皺眉,抬頭往茶樓看去,窗戶口沒有人,隔著一堵牆,她又沒有透視眼,且林海也是煉氣士,她也不好用外放的靈識去探看,最後想了想,還是去赴約了。
但當她踏進那間雅間時,她就知曉林海找她的原因了,她什麼話也沒有說,頓足片刻,直接走了進去,在林海對麵坐下。
隔著一張桌子,即便是她進來之後一直低著頭,但賈敏還是能發現林海的氣息有些不對,她心下暗暗猜測,莫非他受了內傷?
賈敏封鎖了雅間的空間,即便是外麵有人,也聽不到裡麵的談話聲。
她並不打算與林海過多糾纏,她知道他的心結,不在她,而是在他們的女兒。
所以賈敏直接問:“你想說什麼?想問什麼?”
林海垂了垂眸,抱著茶杯啞聲道:“你是何時回來的?”
賈敏思索了片刻,說道:“當初退親之後。”當時兩家沒有下定,隻是口頭上約好了,但也算是退親。
林海沉默了好半晌,又問道:“為何我在地府從未遇上你?”
賈敏還未答,他又問:“我碰上我父親和祖父,在他們的幫助之下,找過判官和閻王,知曉墨玉已經投胎轉世,但後來卻怎麼也查不到玉兒的去處。”
閻王和判官都說查不到,或許她沒有來地府,直接轉世了,當然這種人很少,隻是一般有大神通者遮掩天機,所以連閻王和判官都不知道。
“最後離開前,我再問閻王,閻王說讓我不要探究,說玉兒另有去處……”所以,他重生回來之後,也沒有打算再把一兒一女生出來,因為就算同一個生辰八字也不是同一個靈魂。
林海心頭氣息翻湧劇烈,賈敏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道:“在地府,你之所以沒有碰上我,是因為我在孟婆處,你不過奈何橋喝孟婆湯投胎轉世,如何遇得上我?”
至於判官和閻王所言純粹是忽悠林海,絳珠仙子下凡曆劫之事他們不會透露給他,除非絳珠仙子親自入地獄找人。
“至於玉兒?”
林海瞬間連呼吸都放得很輕了,他們之間過不去的坎就是明明有機會長大成人的女兒卻在賈家英年早逝。
林海怨恨賈家,因為林家財產都給了賈家,哪怕賈家隻給玉兒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嫁妝,她也可以過得很好,但偏偏賈家連孤女這點唯一的嫁妝都謀算去了,最後無奈之下,隻能讓其淒涼早逝。
但最該怨恨的其實是他自己,他不該連一條後路都不給女兒設想,即便林家人丁單薄,他也有幾個朋友,或許人心易變,但不是每個朋友都是偽君子,隻要他設想得當,托朋友照料一下女兒,女兒哪用得著死在賈家?
賈敏正在猶豫,要不要把絳珠仙子的事情告訴林海?
林海迫不及待道:“你知道玉兒在哪兒?”
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在地府找到那麼多人,父母、祖輩都有,就連賈家人也見了不少,當然他見一個賈家人就揍一個,尤其是賈赦和賈政這兩個大舅兄,至於賈代善和史氏倆人?他找到倆人時,倆人已經翻臉不認人,賈赦賈政也已反目成仇,一個跟父親,一個跟母親,雙方正打架呢。
但他就是沒有見到賈敏和一雙兒女,他也問過賈代善和史氏,結果賈代善和史氏倆人都說他們一直沒見過女兒,也到處找過,但找不到。
當時,賈代善一臉頹喪道:“敏兒她大約是怨恨吧……”
史氏捂著臉:“我沒臉見她……”生前或許幻想過死後下地府的事情,哪知死後真下了地府才知道需要麵對某些不想麵對的事情。
賈敏在地府那麼多年確實沒見到一個親人,當然最後洪淩仙子忽悠她時,把父母和兄長們的去處告訴了她,她也從水鏡當中見過父母,隻是當時她心中確實怨恨,所以最後完全沒有去見他們。
林海見她一臉深思,追問道:“你知道玉兒在哪兒?或者玉兒其實也在這裡嗎?但我沒聽說過瀟湘妃子這個名號。”
現在環境寬鬆,女子的詩作刊登成冊流傳出來的很多,如果玉兒真是瀟湘妃子,她不可能沒名兒。
“那首問菊詩是小白帶出去的,玉兒的詩詞我都掛在書房,家裡的小孩個個都不知道,也就之前小白化形成功,跟著出去玩兒,才把玉兒的詩詞帶出去的。”賈敏一麵漫不經心地解釋,一麵思考。
林海眼神有些幽遠,表情頹喪道:“你知曉玉兒在何處?是玉兒不想見我嗎?”
看他氣血翻湧,大概又要吐血了。
賈敏連忙道:“不是,玉兒她現在情況不一樣。”
頓了頓,她才把絳珠仙子的事情簡單講了一遍,最後說道:“你去玄妙觀見她,她自會與你說清楚。”
林海呆若木雞,他捶了捶自己的頭,一下又一下,非常用力,心神完全失控。
賈敏直接離開了,讓林海的隨從看著他,等他清醒過來,他隻怕會連夜出城趕往玄妙觀。
一路回王府,賈敏已經把心情收拾好了,又被家裡的孩子吵吵鬨鬨的,完全沒工夫去傷春悲秋。
不過晚點的時候,墨紹珩知道林海來找賈敏的事情之後,自然心頭有些微的不爽快。
“好你個林海,想要約我老婆,不該和我打個招呼嗎?”
賈敏美目嗔了他一眼,他們倆是彼此知道對方,但彼此又以為對方純然的人,各自心懷鬼胎,居然還能做朋友,這也讓她有些好笑。
墨紹珩正思忖著要不要明日找林海聚一聚,給他無形中添個堵?賈敏一把抱住了他,他雙手回抱她,納悶道:“這是怎麼了?”
賈敏的聲音悶悶地傳來:“墨紹珩,謝謝你。”謝謝你這輩子拯救了我。
墨紹珩微微淺笑:“雖然不知道你在謝什麼,但我覺得以我們的關係,不用說謝。”
其實他們是互相成就的,他戒備心不低,對這個世界其實沒有那麼多好感,但這麼多年來,不管是父母,還是妻兒子女,他們都讓他軟化了。
林海這邊,他果然在清醒過來之後,連夜出城了。
彼時,天幕濃黑,空中沒有幾顆星辰,也就月亮模模糊糊的掛在高空,地上隱約看得見一些痕跡。
玄妙觀依舊如故,隻是因為來往者不少,觀裡各處每年檢修,倒是讓道觀顯得特彆的精致、美麗。
夜色中,花樹下,一方石桌,石桌上擺著茶壺茶杯,一襲青色長裙的女子側對他而坐,因著頭發蓋麵,他看不清楚她的真容。
林海立在一米之外,夜風吹拂,衣袂翻飛。
絳珠仙子也沒有催他,依舊不動如山,林海心中忐忑不已,良久良久,他做好心理準備,這才抬著沉重的步伐走了過去。
一步一步往前走,他終於看清了她的麵容。